气氛一下子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花椒微愣,没想到原来罗冀心里头甚的都明白。
望着眼前忽的仿若大山一样高大坚定的罗冀,花椒心里暖烘烘的,很是欣慰,也珍惜他的这份情意,却愈发不希望他背上名为“报恩”的枷锁。
他不需要背着大山一路前行,也没有人应该背着大山前行。
嘟了嘟嘴,叉着双手扭身望向别处:“我不高兴了,你可是我哥哥,我们是吃一锅饭的一家人,怎能总想着报恩?”
罗冀当着花椒的辰光,总有向她倾诉的欲望,两人待在一道,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当然,花椒不管同谁在一起,都有说不完的话儿。只或许是高中武秀才给罗冀带来的冲击,其实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来的大的缘故,这还是罗冀第一次在报恩这件让他心心念念的事体上对花椒有感而发。
同样,这也是花椒第一次这样明确的向罗冀表达自己对于报恩的真实想法,更是她第一次对他“生气”。
罗冀愕然,看着侧着身子,小脸皱成一团儿,用尽全身力气在向他表达不高兴情绪的花椒,有些无措的吞了口口水,嘴角翕翕,下意识地磕磕巴巴的道歉,可除了“椒椒不要生气”之外,就再说不出旁的话儿来了,鼻尖额头很快就有密密的毛毛汗沁出。
花椒就知道会这样,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忽的双手叉腰,笑了起来,又歪着脑袋笑望着罗冀:“表哥,我厉不厉害,你上当了哦!”
罗冀目瞪口呆,望着一脸得意之色的花椒,愣愣地重复了一句:“我上当了吗?”倒是有点儿回过神来了,赶忙追问道:“那椒椒方才没有生气对不对!”
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期盼同紧张。
花椒扬着小下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我才没有生气,就是有些不高兴!”
罗冀再度傻眼,正不知道该说甚的好,就见花椒笑容微敛,语气里也就有了说不出的郑重:“表哥,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旁的都不重要!”
罗冀望着花椒,良久,嘴角上翘,扬起淡淡的笑容来,朝着花椒立誓般的重重点头:“椒椒,你放心,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做人的。”
只有这样,才不负阖家的教导。
花椒有些意外罗冀会这样说,不过却很喜欢他能有这样的志气。
你只管好好做人,上天自有安排。
“嗯!”也跟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了些闲话,花椒这才过去找五堂哥复命。
五堂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花椒:“椒椒,没想到你也会有失手的辰光?”
眼睛放光,语气揶揄,说不出的欠揍。
不过五堂哥虽然表情语气故作夸张,想要逗着花椒玩儿,不过也确实有些稀奇的。
越长大看的越多听的越多知道的越多,越能体会,他们兄弟姐妹感情之深厚,是这世上泰半人家再不能及的。可到底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也有长短,他们兄弟姐妹间亦是如此的,总有相处之间更加亲厚的。
就拿他自个儿来说吧,就譬如他同小四小六,因着年岁相当的缘故,从小一道摸爬滚打长到这样大,说是兄弟,其实就跟自己的左右手是没差儿的。还有丁香,虽然没一天不要拌嘴的,自然嫌烦,可哪一天若是没能吵吵上两句,他肯定睡觉都不香。还记得那年去省城,他哪天不要想两遍丁香的,他也不愿意,可就是控制不住不是。还有香叶,他们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然后,还有花椒。
或许可以这样说,花椒之于他们兄弟姐妹,其实都是一个有点儿特别的存在。
不单因为花椒是他们兄弟姐妹中最为讨喜的一个,在一干长辈们面前总是倍儿有面子。不管甚的事儿,但凡经由她开口,长辈们就鲜少会有不允的,而小丫头又是个鬼机灵,一贯愿意帮他们敲边鼓的缘故。
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兄弟姐妹都喜欢同花椒说话的缘故,虽说前两年,他们突发奇想,还曾背着花椒进行过一项研究,就是想要知道为甚的跟她聊天总是特别的让人舒服。也是这才意识到,若是真个推算起来,貌似从花椒开口说话,哪怕连话儿都说的不是特别囫囵的辰光起,他们就已经能够很顺畅的谈天说地了,如今想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花椒确实是自家的宝贝疙瘩,但这也只是一个方面。小辰光懵懵懂懂,越长大才越明白,原来家中许多事情上头,其实都有花椒的影子在。旁的不说,只说让自家翻天覆地的命根子——秦白芹,就是花椒突发奇想壅制出来的。小辰光只是觉得神奇,可现在越想却越觉得,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或许花椒就是他们的人心,就是他们的天意。
而且不光对他们兄弟姐妹、对他们阖家而言是这样,其实对罗冀来说,花椒亦是这样一个存在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对这两个小的来说,或许是对善良最好的褒奖。
可不管怎的说,在五堂哥看来,不管甚的事儿,按着罗冀对花椒的顺从,是绝对不会不允她的话儿的。
自然好奇。
“才不是失手!”花椒鼻孔朝天,丢过去一个翻到天边的白眼:“既然二表哥想要留在家里,那我觉得他留在家里也挺好的!”
“是这样啊!”四堂哥搔了搔头,似乎明白了甚的,又似是甚的都没明白,晃了晃脑袋,丢到了一旁,还是有些遗憾:“可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呀!”
花椒就抱了四堂哥的胳膊:“没关系的啦,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机会也是自己趟出来的。没有这回,总有下回。哥哥们正值韶华,往后还得走遍万里河山呢!”
这话儿四堂哥乐意听,不管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不住地点头。又略有些得意的告诉花椒:“自打我中了秀才,我娘,还有你三姐,总算把我当大人看待了。这回这样容易就放了我出门,丁香还没埋汰我,我都有些不习惯呢!”
“四哥既然能中秀才了,护送二姐远去川蜀自然不在话下。只不过四哥也得一路留意才好,多听多看少说……”花椒嘻嘻地笑,又朝他眨了眨眼睛:“正好学学人家隆盛镖局是怎的行事儿的!”
四堂哥脸上笑开了花儿,心照不宣地朝着花椒挤眼睛:“知道知道,多思、多想、多听、多看、谨言、慎行。”还道:“这样好的偷师机会,我怎的可能放过的。”
五堂哥看着简直被花椒卖了都在替她数钱的四堂哥,哭笑不得,眼疾手快地捏了把花椒的腮帮子。
有些遗憾,小胖丫头也长大了,开始抽条了,手感都没有以前来的好了。
……
李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胜于蓝,官阶比之老子还要高,李巡检忙到脚不沾地,转了几个身才想到亲家还不在家。
一拍脑门,赶紧重新挑选启程的吉日。
李蹊茴香这一去,也不知道甚的辰光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到时候宝贝孙女还能不能认得最喜欢的祖父,一想到这个,李巡检就鼻子发酸,自然也应该让他们父女、姐弟再见一面的。
秦家也是这样思量的,一早就给秦连豹去了信,知道李蹊点了利州守备,茴香即将带着孩子启程前往利州同李蹊会合,秦连豹同何大人说明缘由之后,索性亲事已经八字有了一撇儿,当即带着六哥返回崇塘。
临启程之前,家里头又特地治下践行酒,大堂哥同六哥亲自去接了茴香和祺姐儿回来。
祺姐儿还不懂得离别的惆怅,捧着舅舅姨姨们特地用柳条给她编的环帽、哨子、花篮……欢喜地又蹦又跳的,都有些顾此失彼了。
茴香看着,笑中含泪。只当看到娘家给她打点的一应物什时,眼泪一下子涌上心头。
林林总总,总有七八只箱子,都是阖家夜以继日的操办出来的。
有大堂哥诸人给李蹊搜集的书籍,女眷们给茴香、李蹊,尤其祺姐儿赶制的衣裳,出客衣、便衣一应俱全,还都是时新的花色式样。尤其还有一箱子佐料茶食,都是茴香素日爱吃的土产,有钱德隆的原秋白、老面油、虾子酱油,还有秦老娘亲手做的绿豆糕、金刚脐。
虽然老人家一辈子锅头灶尾,早就离不开这方寸之地了。可到底上了年纪,精神头还不错,手上却再没这把子力气了。
煮个饭、蒸个馒头、调个味儿的,老人家闭着眼睛都能来。可若是炒菜、揉面,这等必下力气方能出色的事体,老人家就不大干的动了。
可这回为了叫茴香不至于一路上水土不服,这样热的天,做旁的都来不及了,老人家硬是一点一点的给茴香攒出了两样茴香最爱的点心来。
罗氏拉着茴香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去了利州,记得多给祖父祖母写信回来,你们每一个,祖父祖母都疼,打心里惦记着你呢!”
茴香眼角又有水光闪烁,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祖父祖母,伯父伯娘,叔父婶娘,都很疼我,我会常常写信回来报平安的。”
罗氏很想说当爷娘的并不需要孩子报喜不报忧,可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又拿了一个匣子出来,里头总有两千两银子,递给茴香:“千里迢迢安家落户不容易,你手里宽裕些,也能早日安顿下来。”又道:“如今家里头不比以往,你安心收下就是了。”
可茴香哪能真个安心收下:“娘这是做甚的,我再不缺这个的。”
嫁进了李家,她才知道往日里弟弟妹妹偷偷嘀咕的那些话儿是甚的意思,李家的富庶还真不是她能想象的。这回为着他们外放,正应了她娘的这句话,为着他们手头宽裕些,早日在利州站稳脚跟,她婆婆一口气拿出来五千两银子,还指明了这里头两千两是给她安家的,另外三千两银子是单给她应酬的……
更何况,家里头兄弟的亲事就快落定了,聘礼成亲,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只是小六成亲,我或许不能在,只能到辰光寄了贺仪过来了。”
罗氏硬是要给:“你放心,你们三个,还有罗冀同文启,我一个都不会少了去的……”
正推让着,那厢姚氏妯娌几个又结伴送了程仪过来,还有莳萝同左氏,又拉着茴香说了会儿体己话儿,却是半晌没见花椒姐妹三个。
只说曹操曹操到,正念叨着,花椒同丁香、香叶就过来了,却不知甚的辰光套上了罩衫草鞋,一看就是下过地的架势,过来拥着茴香出去看。
花椒指了当地捆扎的齐齐整整的白芹种苗给茴香看:“二姐,你把这六捆种芹一并带上吧,就是也不知道川蜀之地能不能壅出白芹来。”
“应该能壅出白芹来的吧,不是说利州冬天还算暖和的嘛,就是不知道土色怎么样。”丁香有些犯愁。
香叶也附和地点了点头,又告诉茴香:“二姐,你多试两回吧,我同椒椒把最新的壅制技术给你誊写了一份,你到时候看着办,若是能够吃到白芹来,你或许就不会想家了。”
茴香不知道她吃到白芹会不会更想家,但她知道她现在想哭。
妹妹们的心意她心领了,可这种芹她却不能收。
她生在秦家长在秦家,自然知道秦白芹对于娘家而言,是命根子一般重要的存在。
虽然她同莳萝在出阁的辰光,嫁妆里头都有一册秦白芹的壅制技术,但她们姐妹早已经达成过共识了,既是冠了夫姓,就不得再沾染娘家的秦白芹了。
花椒微微一笑:“二姐先别忙着拒绝,说不得待你将秦白芹壅出来,咱家的秦白芹都已经种到大江南北了……”
启程那一日,姻亲故旧都来了,码头上人头攒动。茴香领着祺姐儿,由四堂哥同五堂哥一左一右的护着,登上了沙船。
以前都是她领着妹妹们在这码头上挥手同叔伯父兄作别,却没想到就这样轮到了自己。
茴香把祺姐儿递到五堂哥手里,往前两步,冲着家人挥手道别。
哪里知道一别经年,待到再相见时,虽然大江南北还未种上白芹,可他们崇塘一地,已是成了芹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