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三月,此时正是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的暮春时节。
莲溪两岸落英缤纷,就好似溪水流霞。
黄昏时分,迎亲的大红喜轿终于吹吹打打的进了秦家的大门。
端庄闲雅的新妇传席入门,牵红、拜天地、入洞房、压襟、撒帐、挑了盖头,又饮过预示着举案齐眉到白头的交杯酒,穿着大红色吉服的新嫁娘左氏,终于见到了这大半年来让她一直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同样身着大红色吉服的新郎官大堂哥。
左氏满腹的心神,却在这一刹那之际,就这么径直被大堂哥如晨星般明亮的双目给勾走了。
好像时间都静止了下来,直到忽的大堂哥倾身嘱咐了她一句甚的,从喜床的那一头起身离开,听着房门“吱呀”一声响,左氏方才回过神来。
并没有留意到大堂哥轻灵的脚步,高高翘起的嘴角,还有直达眼底的笑意。
左氏就这么愣愣地望着轻轻摆动着的大红色柿蒂纹的锦缎门帘,这才恍惚意识到,新人坐床的时辰都已经过去了。
“扑通扑通”,倏地心跳如鼓,左氏脸红的厉害。
一想到自个儿方才的轻浮,说不得已经俱都落在了大堂哥的眼中,心里头就是说不出来的后悔。
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发呆失态的!
左氏沮丧不已。
就听又有脚步声传来,左氏竖起耳朵,又慢慢耷拉下肩膀。
熟悉的脚步声,来人果然正是打小服侍她的陪嫁丫鬟,桃月、柳月。
想到二人,左氏又抬起头来。
不过半日未见,但对于一直担心着左氏的桃月同柳月来说,说是度日如年都并不为过的。
二人方才是跟在左氏的大红喜轿后头进的门,不过早在左氏通过大堂哥在正院拜堂的辰光,就由专人领着安置在了新房的耳房中。
只不过听着外头一浪高过一浪的喜乐声,饶是桃月都根本无心收拾随身的物什,只一心等待着左氏的传唤,直到喜乐声越来越近,隔壁新房里有欢声笑语传过来,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却没想到率先等来的是大堂哥的嘱托……
再次见到左氏,两个小丫鬟自是泪盈余睫,异口同声地就问道:“小姐,不,奶奶,您还好吧!”
其中一个容长脸,名唤柳月的的小丫鬟又解释道:“奶奶,是大爷让我们过来服侍奶奶的,还说家里的婚礼遵循古礼,不会有外人过来闹洞房,所以让我们服侍奶奶先歇了。”
“是吗?”左氏抬起头来望着柳月,目光中就有了些许的惊讶。
柳月就点头。
虽然她也觉得大堂哥这话并不妥。
柳月年纪尚小,时年不过十四岁,却是个素来稳重的。
心里头很明白,她同桃月之所以会从三等被提拔上二等,跟着小姐从府里出来,其实完全是因为秦家没有养奴绪婢习惯的缘故。
原先恍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小姐身边一位乳娘,两个二等的丫鬟,四个三等的丫鬟中,譬如像她这样的,在府里头没甚根基,更没甚脸面的,还俱都忐忑了一遭。
不知道小姐出阁会不会将她们都带上,会不会就此断了这碗饭,再回去瞧娘老子的脸色……
至于那些个又有根基又有脸面的,尤其是小姐的乳娘,自是心思活动的。
小姐出阁自是一辈子的事儿,对于她们这些个贴身服侍的,又何尝不是如此的。
只不过各有各的算盘罢了。
就这样闹了一阵子,中间甚样的传言都不缺,有说秦家养不起奴婢,要不起小姐的陪房,也有说这是秦家想把小姐捏在手心里,才不不要陪房……反正说甚的都有。
直到年前,奉了方家老太太的话儿,时常过来指点小姐规矩的郭嬷嬷冷眼旁观着,关起门来,不知道同小姐说了甚。
她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小姐的乳娘被放出去荣养,她们屋里管事的两个到了年纪的二等的姐姐被放了出去配人,三等丫鬟里头,她同桃月被提了上来陪嫁。
桃月很高兴还能跟着小姐,不管去哪儿都好。她更是长松了一口气,行事儿自是不敢有丁点差池的。
那辰光,夜里头被其他姐妹若有若无的排挤,睡在大通铺墙角的位置上,她时常暗自揣测。
小姐的乳娘自是身份不同一般的,可三十来岁的年纪就被放出去荣养,这可是自来没有过的事儿,又是小姐将要出阁的关头……或许并不是乳娘行了甚的惹得主家厌弃的事儿,而是或许主家就是不想要她跟着小姐陪嫁,抑或也不希望她这那口子给小姐打点陪嫁……
毕竟乳娘虽然年纪不很大,可资历却着实不浅,平日里饶是小姐等闲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有时候难免倚老卖老,来了秦家之后,若是再恃着些甚的不知进退,指手画脚,惹恼了秦家是小,再叫姑爷小姐离了心,这事儿可就糟了。
当然,这仅仅是她的猜测而已。
而再把她们这两个三等的提上来,反把二等更能干的两个姐姐放出去,或许也是差不多的缘由,不过,也可能只是这两个姐姐确实年纪不小了的缘故,抑或还有旁的她并不知道的原因……
可不管怎的说,她都牢牢记得郭嬷嬷几次三番告诫她们的话儿。
其实按着她的理解,大概就是两个词儿:听话,本份。
不但要听小姐的话儿,还要听姑爷的话儿。凡事要听主子的吩咐指派,不得擅作主张。
就譬如从花椒进门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再不能称呼小姐为“小姐”了,而是得称呼“奶奶”,更不能称呼“大爷”为“姑爷”……
所以即便她是有些知道身为新娘子,新婚之夜,再没有不等新郎官回来就先行歇下的道理的,可还是将大堂哥的原话复述给了左氏听。
当然,这也是因为柳月很清楚,自己都能明白的道理,自家奶奶绝对不会糊涂的缘故。
只想到这一则,她对小姐,或者郭嬷嬷会选她陪嫁,忽的就有了新的想法。
左氏方才已经糊涂过了,这会子自然不会再糊涂了,整个人都清明了起来,心里头更是泛起了层层的蜜意来,半晌,才笑盈盈地同两个小丫鬟道:“放心,我没事儿,好的很!”
只有主仆三人的新房中的气氛就为之一松。
左氏这才有工夫,也有兴致来打量她们所处的新房。
四白到底的墙壁,屋顶上镶着蓝绿彩饰的承尘,光可鉴人的平整地面上,摆着自家陪送过来的按着新房尺寸特地打制的清一色黑漆家什……再加上红色的帷幔,蓝色的坐褥,还显得颇为空旷的卧房里,看起来说不出的大气端庄,叫人心情愉悦。
左氏放松了下来,有兴致四下打量,身旁体己的两个小丫鬟也跟着左氏端详了起来。
另一个圆圆脸唤作桃月的小丫鬟眼睛只盯在地面上,挪了挪脚尖,就好奇了起来:“奶奶,这地面是甚的砖头铺就的?我瞧着好像是镜砖,可又同咱们在府里头大房见过的镜砖不一样,竟然一条缝隙都找不到,难不成是整块的镜砖?”
她虽不知道镜砖的价值几何,但她知道,府里头,也只有大房的正房才用的起这样的镜砖,可在秦家,就连她们住的耳房里都是这样恨不得能映出人影儿的整块的镜砖……岂不是很贵?
左氏细细打量过布置的格外用心的卧房后,不免在心里想象起了其他几间屋子的模样来。
她早已知道她同大堂哥成亲所用的新房,正是家中的东厢房。
三厢两耳的格局,她现在所在的这间卧房,应是北间,隔壁的明间应是堂屋,南间应是书房。两间耳房,一间给了她的两个丫鬟住,另一间据说会给她当做库房使……
虽然她还知道,族里头有人言三语四的。大意就是秦家不懂事理,他们左家的姑娘下嫁过去,竟然都没有置办新居,竟然连间独门独院的小院子都不给住。
她娘是有些伤心的,不过她却浑不在意的。毕竟就算是三厢两耳的东厢房,也比她之前在家,不,应该说是在娘家时,同妹妹同住的后罩房好的太多了。
更何况,这桩事体,他已经向她解释过了,她是认同的……
思绪翻飞之际,忽的听到桃月的这样问,才想起这两个丫鬟来,就问道:“你们屋里可收拾妥当了?吃过饭了吗?”
桃月就点头,柳月听着外头陡然拔高的喜乐喧哗声,就道:“奶奶放心,我们屋里桌椅床铺一应都有,已经收拾好了。也吃过晚饭了,是家里头一个名叫芽儿的姑娘给咱们送来的。四菜一汤,还有一壶清茶,一盒果品茶食,非常可口,我们吃的很好。”
想着之前郭嬷嬷的教诲,又问左氏:“奶奶,您要不要先换身衣裳?”
左氏听着就点了点头,又告诉桃月:“我也不知道这地面是不是镜砖铺就的,等我请教过大爷,再知会你们。”
桃月就笑了起来。
正说着话儿,门外又有“霍霍”的脚步声响起,主仆三人不禁噤声。
柳月看了眼左氏,自去应门。
左氏的目光就落在了那红色柿蒂纹的锦缎帘子上,就见帘子微微晃动,一个梳着丫角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径直望过来,同她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虽然只见过两面,说起来更已是半年不见了,可半年来三不五时的书信来往,还是让左氏第一眼就认出了拔高了半个脑袋的花椒来。
左氏眉眼弯弯,探着脑袋的花椒也咯咯笑了起来,大声唤着“大嫂”。
随后花椒的小脑袋之上,就像叠罗汉似的,很快就又有两个小脑袋相继探了进来,然后又忽的从花椒身后钻出了个三头身,三下两下挤到了花椒的跟前,还扯着门帘子探着身子往里张望:“小姨,我也要看舅娘!”
只一眼看到面前红彤彤的新娘子,三头身就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在了花椒的腰间偷眼看,不好意思了起来。
丁香揪着三头身的小辫子咯咯地笑,左氏笑着站了起来,朝他们招手:“快进来!”
花椒就嘻嘻地笑,牵了三头身进门请安,自个儿又唤了声“大嫂”,又教着三头身喊“舅娘”。
香叶、丁香也俱是眉开眼笑地跟了进来唤“大嫂”,花椒眼见左氏还往丁香身后望,就解释道:“这是大姐家的茂哥儿,大姐二姐俱都有了小宝宝,我们就先过来拜见大嫂啦!”
左氏了然地点头,还欢喜道:“那真要恭喜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了。”又很自然地揽了花椒、香叶问她们:“你们可吃席了?”
丁香却已是从身后变出一个托盘来,上头稳稳当当地摆着一小碗热腾腾的汤面:“大嫂饿不饿?这是祖母让厨房给您现擀的面条,您先吃点东西暖暖肚子。”
左氏看着丁香手里撒着青绿葱花的素面,还真的感觉到饿了,赶忙道谢,走下脚踏,递给丁香一个封红。
丁香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接了过来,大声道谢。
又抱了花椒腰的茂哥儿就眼睁睁地看着左氏变戏法似的掏出封红来,随后又递给香叶同花椒一人一个。
茂哥儿瞪圆了眼睛看着同自己擦身而过的封红,又眼巴巴地望了望四周,虽然不认识柳月同桃月,却没有做声,只是抿了抿嘴唇,嘟囔道:“马上就轮到我了。”
只下一刻,左氏已经笑着弯腰摸了摸茂哥儿的小脑袋,递给了他两个封红。
茂哥儿歪了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是一脸的不解,小小声地问左氏:“舅娘,这是给我的吗?”又去看柳月同桃月:“那边还有两个姨姨呢!”
左氏就笑了起来:“舅娘已经给过那两个姨姨了,这是给我们茂哥儿的。”
“两个吗?”茂哥儿眼睛都亮了。
看着左氏点头,大声地喊着“多谢舅娘”,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又得意地朝着丁香扬了扬手中的封红。
丁香哭笑不得,正要作怪,茂哥儿已经转过头去望向左氏,团着小手拜了拜:“舅娘,我还要一个。”说着一手捏了一个封红,把左手的封红塞到怀里:“这是茂哥儿的。”又晃了晃右手的封红:“这个是给妹妹的。”还道:“我还要一个,给二姨家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