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可能呢?出了茶舍,红尘依然。心上尘埃,旧事印痕啊!”李红也叹道。
慕容轩问:“真是老了,你想怎样?”
“一个人,到山间,静静地度完残生。”李红道。
“是个好主意。就怕到时只能是心里头想着的,而事实上根本做不到的。我有时也想,回到我老家,在祖屋宅基上起几间房子,做成这茶舍一般。日日流连其间,不也是人生快事?”慕容轩望了眼李红,“可是,得等到哪年啊?一年一年,流光容易把人抛!”
“唉!”李红笑道:“不过想来,能有这样相对饮茶的日子也就不错了。谢谢慕容书记。”
“谢我?我谢谁呢?”慕容轩把杯子里的茶喝尽了,然后说:“走吧,知道了这地方,以后少不得常来。”
车子进了岭南城,一城灯火,尽是俗世繁华。
慕容轩在家门前的大院门口下了车,李红伸出手,握了慕容轩一下,说:“我可能要离开岭南了。”
“离开?怎么了?”慕容轩想,她刚才一直不说,难道晚上请他喝茶,就是这意思?
“总公司人事调整。我可能要回总公司了。”李红道:“不过,我会很怀念岭南的,特别是你。”
慕容轩的鼻子一酸,好在夜色中,也没人看见。他用力握了李红一下,然后拍拍她的肩膀,“也好,记着,真要走的时候一定告诉我。”
“我会的。再见了。”李红突然轻轻地抱了慕容轩一下,接着上车走了。
慕容轩站在那儿,夜风吹拂着,他感到一阵冷。李红刚才迅速转身的背影,似乎还在眼前飘荡。快四年了吧,他们从来都是隔着一层纸说话。然而在心里,却又彼此把对方认作相知了。
一进院门,慕容轩就听见有人喊:“叔,您回来了?”
慕容轩应了声,问:“怎么?有事?这么晚还……”
“是有点事。我一直在等叔。”大顺子说着,说跟着慕容轩上了楼。进了门,刚关上门,大顺子就有点急了,道:“叔啊,这事本来呢,我不想给您说。这事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啊?”慕容轩哼了声。
大顺子这才道:“是这样的。上次不是找了叔,我们在智慧城二期项目上也接了点活。最近,有个什么审计组一直在追着我们,说我们给某些领导送过钱。叔啊,不瞒叔说,我们还真送了。可不是我送的。是我们上面的头儿送的。我们的工程都是一层层转包。送给了谁,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说啊。叔,你说这事……”
智慧城二期项目?大顺子刚才一说,慕容轩就明白了。这是省审计组在调查。
“那你们是不是送了?”慕容轩重复地问了句。
大顺子低着头:“是送了。那一次,我陪我们头儿一道。不是送钱,是直接送了张银行卡。卡上一次性打进去二十万。”
“二十万?你们的胆子也够大的。多少干部都被你们……唉!”慕容轩坐下来,问:“送谁了?”
“这个我不好说。不过……既然叔问了,我就不能不说。他们都怀疑我们送李省长了,其实是送给岭南更大的……”大顺子停了话头,慕容轩也不再问了。话说到这儿,已经很明朗了。
“李省长虽然在智慧城二期项目上是总指挥,但是这个人办事太瓷实了,不好通融。许多事就只有找上面了。我们也想不通,这事怎么就摊到他……按理说,人都死了……”大顺子猫着眼。
慕容轩又哼了声,说:“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在外面乱说。至于审计组问,你让你们的负责人说。你不过是个打工的嘛。以后可别再干这事了。总得有个底线吧,啊!”
“这我知道,叔说的是。那我就走了。”大顺子说着,就往外走。在门口时,慕容轩问道:“李桂华也还好吧?”
“还好,谢谢叔关心。她在老家生孩子呢。”大顺子答着,出门了。
慕容轩有些疲乏了,刚才在茶舍里短暂的清净,被突然冒出来的大顺子全给搅了。好在这事,前几天王国维已经跟他谈过。那天,王国维坚持打电话请慕容轩到他的办公室。路上,慕容轩就料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果然,一进王国维的办公室,他就把门关了,在替慕容轩泡了茶后,道:“这事重大,现在能直接汇报的,只有慕容副书记了。所以请你来。”
慕容轩笑道:“什么事这么重大啊?看国维同志也弄得这么紧张。”
“我刚刚同中央审计组的zhongjiwei的黄司长见了面。黄司长告诉我一个重大情况,当然还没最后确认。我想这事还是先得跟你通个气。智慧城二期项目目前的审计中,发现了一些问题。审计组对承接工程的承包商,分别进行了询问。结果,问题就出来了。六个分段中标的承包商,都不同程度地对省领导进行贿赂。总额高达八百多万元。”王国维说着,将一沓子复印件递给慕容轩。
慕容轩扫了眼,王国维继续道:“我先也是以为这些贿赂都是针对李强省长的。可是,你看看这结果,比我们想像的严重得多。李强省长在智慧城二期项目上只是成了一个靶子,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另有其人。而这人……”
“这个问题一定要慎重!”慕容轩已经看了询问笔录,里面不断出现的某领导的名字,让他心里有一种针扎似的疼痛。说实话,这让他感到惋惜。特别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如果这事捅出去,岭南也许又是一场官场地震。他给王国维划了一条死杠子:尽量在审计组内部解决。严格保密。没有中央的同意,绝对不准将这事往中央报告。
岭南已经经历过好几个多事之秋了,慕容轩真的不希望:这个阳光刚刚温暖的春天,再成为一个令人心寒的秋天!
第二天一早,慕容轩便起床了。简单地梳洗了下,便出门往省委走。早晨的空气,清新中还有一两分凛冽。跑两旁的木棉树,在薄雾般的晨光里,静静的,叶子上似乎还挂着夜来残梦的痕迹。
慕容轩边走边停,又到路边的小吃店里喝了碗稀饭。这稀饭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了。以前,汪雨在家时,每天早晨都是稀饭,加上早点。她起得早,五点半便将米下到锅里,小火慢煮。煮出的稀饭稠得让人的嘴发沾,加上几碟子可口的咸菜,吃着爽口,身子上也暖和。但这三四年,这稀饭只能成为慕容轩偶尔能想到的回味了。吃着,再出店门,小钟正打电话来,说在慕容书记家门口等着。怎么?慕容书记有事?
没事。我一个人走,就行。你回省委吧。
路上的车子多了,慕容轩的脚步也不得不加快了些。人都有很强的趋同性,大家都在街上奔跑,你一个人慢慢地踱步,那是不太能行得通的。你也只好跟着人们奔跑,虽然你不一定明白你为什么要奔跑。就像官场,也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跑道。上去的人,都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为了跑在前面,有的人就开始挤站本来属于别人的跑道;有的就暗暗地使绊儿,让对手在不经意中摔倒;还有的,一边在跑道上跑着,一边贪婪地拾捡着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跑道,很多人跑着跑着就消失了。有些人跑着路着,就被远远地丢进尘埃了。还有些人,则被钉在跑道边的木桩上,展示着他们内心世界的丑陋与yu望……
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这官场上的利,究竟是什么啊?
慕容轩在临近中央大楼的那一刻,又想起了父亲曾经给他说过的话: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我慕容轩是个好人吗?在这纷纭的官场上,我又能算得上是一个好官吗?
不断有人打招呼,慕容轩的思想只好又收回来。进了办公楼,慕容轩抬头朝楼上看了看。李静宜书记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口。从这大楼中间的过道上一看,就能看到他办公室的门。这会儿,门正开着。慕容轩叹了口气,却并没说话。
赵毅给慕容轩副书记泡了茶,又将最近有关待慕容书记指示的文件全部放到桌上,然后出去了。慕容轩正在看文件,赵军走进来,“慕容书记,您上次吩咐的事,我已经给初步了解了下。您有空,我给您汇报下。”
“好啊,很快嘛。”慕容轩示意赵军将门关上,然后问:“定了?”
“为这事,我自己去了趟沿江。拉着他们的教育厅长跑了一天,最后定在沿江红花乡望春小学。这个学校是当地山区四个村孩子的唯一学校。全校现在有一百二十多个学生,六个老师。校舍严重老化,我去看时,孩子们正在上课。我都担心房子会倒下来。我告诉教育厅长,就定这所学校了。经费很快就能到。让他们先择址建设,争取早一点让孩子们搬进安全的新校舍。”赵军说:“校长听说我是为这事去的,中午非得让我们在他家里面吃饭。还杀了鸡,唉,可是他们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都是慕容书记您张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