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换女为子的危险紧张,一日之间得到一个“嫡子”和一个庶长子,足以让已经有四五年之久未添子女的长广王欣喜若狂。
长广王当日有命,让绿絮将密室里的男婴处理干净,但她毕竟没杀过人,又岂忍心对一个婴孩下毒手,悄悄将男银送于一户无子的农家,并给予一些银钱,让他们当即离去并州。
数日之后,高湛果然命人传她至书房,不过出乎她所料,不是被发觉而问罪,而是分享喜乐。
看着丝帛上的“纬”字,沉默了一会儿,才露出笑容祝贺高湛和他的两个孩子。
高湛那日很高兴,忽略了绿絮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随口说道:“前些日子本王已经上疏陛下,请求允许我将他们的行辈对换,想来应是没问题的。”
绿絮默然,她自幼便在渤海王府,深知高氏极重嫡庶,高湛是绝对不会另娶王妃的,与李氏感情也不亲厚,为了日后世子地位巩固,将庶长子高绰贬为次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之后,又交谈了几句,高湛看出绿絮脸色有些不好,只当她是不舒服,温言让她回房休息。
途中,绿絮路过王妃的寝殿,又想起世子的名字和胡曦岚沉默的态度。
胡曦岚出身士族大家,不会不懂“纬”字深意,她对于世子的名字听之任之,极有可能是装聋作哑兼之以退为进。
毕竟就算旁人对于世子名字心存疑虑,但长广王夫妇态度平静,反而让人有所顾忌,不敢妄生事端。
世子出生不过一月,邺都便传来了命长广王夫妇入邺的诏书,完全是意料之中。
只是绿絮没想到,只是照例的入宫觐见,文宣帝竟然会将小世子留在宫中,并由皇后亲自教养。
皇帝强行将父母尚在的世子留在宫中,众人皆不知其意,不得已,胡曦岚只得让她也进宫,贴身照顾小世子。
深宫比之王府更加凶险,更何况文宣帝性情阴晴不定,自儿时头一次进入渤海王府后,绿絮第二次为自己的前途忧惧。
绿絮默默看着年幼早慧的高纬博得文宣帝的宠爱,心中为这个孩子高兴的同时,又深感酸楚:养于宫中,难得父母慈爱,这个敏感的孩子只得尽力讨好与自己父亲貌合心不合的皇伯父,谁会考虑日后她又该如何与父亲相处?
天保九年四月中,宫外传来长广王妃再次怀胎的消息。
※※※
四月末,高纬突然开始发热,太医诊断:世子得了痘症。
宫中人多,诸皇子又都年幼,为免传染,只得将高纬迁往便殿锦元堂,让她与众人隔离,继续由出过水痘的绿絮及特别派来的宫人照料。
李皇后和太子二皇子都没有出过水痘,不能来看望小高纬,文宣帝倒是无碍,只是朝政繁琐,加之便殿偏僻,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宫人多是踩低捧高之辈,看到昔日得宠的长广王世子得了这很可能就送命的水痘,帝后对其也不如从前,对于便殿里的需求也开始懈怠。
端午刚过,高纬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以前水痘主要集中后背,现在是脖颈上都长出了一些。
一天夜里,高纬身子又开始发烫,小小的身子蜷在榻上,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同时不停踢着身上锦被。
绿絮连忙抓住高纬想要挠抓的手,让人去请太医,结果只得到一句“夜深露重,皆已安歇,还请明日再来吧。”
绿絮眼中喷出怒火,紧紧咬牙,这岂能耽搁,若是等到明日,只怕长广王便要换个世子了。
稍一思索,绿絮决定放手一搏,将小高纬交给宫人,只身前往娄太后的南宫。
文宣帝昨日带着皇后和两位嫡子去了邺都附近的林虑山行猎,至今未归,如今在邺宫中能做主的只有在寝宫养病的娄太后。
已入午夜,宫人不愿打扰太后,只是让绿絮先行离去,等太后醒了自会禀报。
绿絮自是不从,直直跪在台阶前,一脸决然,宫人无奈,只得去请太后的贴身女官——女尚书李昌仪。
未过多久,面色冰冷的李昌仪就出现在台阶上,冷冷问道:“都说了太后醒了自会禀报,你如此,是一定要打扰太后吗?!若是太后发怒,谁来担当?!”
“若是长广王世子有什么不测,又有何人能担当?是尚书您吗?”“你!”
见李昌仪哑口无言,绿絮继续说道:“世子是太后的嫡孙,太后的休息纵然重要,可是若是因此耽搁了世子的治疗,恐怕我们的下场会更凄惨。”
李昌仪想了想,哼了一声:“等着!”,之后拂袖而去。
跪在冷硬的石砖上,膝盖很快就痛麻了,绿絮握紧双手,强迫自己坚持。
“纬儿现在如何了?”绿絮抬头,身着斗篷的太后已经站在她面前,天色昏暗,使得她看不清太后的神情。
“奴婢来之前,世子就开始身子发烫,情况大为不妙,可是太医院却无人值夜。。。”绿絮话未说尽,却足以让太后了解。
“无人值夜?呵,皇帝刚离开邺宫,就有人开始玩忽职守,这宫里可真是变了!”太后扭头对李昌仪吩咐:“传哀家命令,让太医院正和所有值夜太医都到锦元堂,若是他们还推脱,那便让他们直接卸职归家吧!另外去通知长广王进宫,王妃怀胎易惊,就无需惊动她了。”“是。”
“起来吧。”娄太后看了看绿絮,转头吩咐道:“再备一副肩舆给绿絮。”
绿絮刚想推脱,娄太后就轻声说道:“这是对你护主的奖励。”“。。。谢过太后。”
一行人到达锦元堂时,宫人已经在床榻边点上数座蒸药熏炉,时不时在其中加入药材。
得到娄太后许可,绿絮连忙将高纬抱在怀中,不时用帕巾擦拭她额头细汗。
高纬忽然抓住绿絮衣袖,喃喃道:“姊姊,痒,我好痒。”
绿絮一惊,姊姊是鲜卑人对乳母的称呼,可是高纬的乳母很早就离开了她,她们之间并没有很深的感情,怎么会。。。
“他在说什么?”娄太后问道。“。。。世子想王妃了,在喊家家。”
娄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声,离开了内室。
过了一会儿,李昌仪回来了,可是身后并没有跟着高湛。
“长广王呢?”娄太后问,“长广王。。。和王府行参军和士开出府了,至今未归。”
娄太后勃然大怒:“又是那个胡奴!他不是让皇帝流放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有步落稽,明知道自己的世子得了水痘,鲜少进宫看望不说,居然还和那胡奴出府了!他何时混成这样了!”
“太后息怒,注意身体。”李昌仪赶紧将娄太后扶到软榻上,为她抚背舒气。
“啊!”高纬猛地大叫,为她施针的太医吓得差点将针刺入她手背深处,绿絮紧紧抱住高纬,稳住她的情绪,示意太医继续治疗。
寅时将至,内室诸人却依然一派紧张之色,高纬早已昏厥,安静躺在绿絮怀中。
“太后!”太医院正突然跪到娄太后面前,磕头不止。
“世子怎么了?”“世子体弱,水痘又是凶险之症,恐怕。。。”“哀家不要听什么恐怕!你给我听着!”
娄太后站起,盯着太医院正伏着的身子一字一句道:“世子在,尔等生,世子殁,尔等随!”
太医院正听了这话,身子反而不抖了,过了一会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字:“遵旨!”随即起身离去。
“昌仪,你随我一起去佛堂诵经祈福。”“是。”娄太后转动手中佛珠,补充道:“还有,请慧可禅师入宫。”“是。”
或许是娄太后和慧可的祷告真的成功了,又或许是诸太医的尽力施救起效,高纬总算度过了难关。
当日傍晚,文宣帝一回宫就被娄太后宣往南宫,当晚便来看望高纬。
注视着服药后熟睡的高纬,高洋头也不抬朝绿絮问道:“绿絮,你知道长广王为什么要给仁纲取名‘纬’吗?”
“奴婢见识粗鄙,不懂世子名讳涵义。”“纬,织横丝也,其中有治理之意。”说道最后,高洋声音低沉,情绪不明。
绿絮暗道不妙,连忙道:“想来长广王是想世子辅助天子治世,才用此字。”“纬世,可没有辅佐之意。”
“陛下。。。”高洋突然笑道:“当然,朕不会轻易怀疑弟弟,朕相信他没有大不敬之心,纬,是个好字。”
高洋站起身,俯视高纬:“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吧,或许他会有大福。”“遵旨。”
第二日,高湛入宫看望高纬,绿絮冷眼旁观二人之间全无温情,只有客套的寒暄。
高湛临走之际,绿絮将高洋昨日之言告知于他,他却只有淡淡一句:“知道了,你好好照顾世子吧。”
晚间就寝的时候,她突然说道:“姑姑,在这个宫里,我只能靠我自己,不然我说不定会死在那些亲人的手中。”
她抬头看着绿絮,轻轻道:“包括我的父亲。”
绿絮心猛然一抽,那种感觉就像是当年发现高湛已经与九郎君完全不同时的哀伤,她有种预感这个自己悉心照顾的孩子要变了。
※※※
一个多月后,高纬完全康复,重新迁回乾凤宫左偏殿,一如既往与高殷等人朝夕相处。
太子高殷因为出阁读书已久,文宣帝已经授意东宫博士将一些政事粗浅地讲授于太子,并询问太子意见。
可惜两父子性情实在相差太大,太子不满文宣帝崇法重刑的政策,更加反感父亲重用的酷吏毕义云等人。
文宣帝也经常训斥太子见识浅薄,空谈仁义,甚至在宫宴中多次酒后言道:“太子文弱,不堪为君,百年之后,常山继之。”
常山王高演是文宣帝最年长的同胞弟弟,高齐实行商周两制并行,即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制度并存。
文宣帝多次如此,加之父子不和,朝野不免对于储君之位多加猜测。
太子高殷个性纤敏,被这种不确定的因素深深影响,不免心情低落,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只好与高绍德和高纬抱怨。
高绍德性格不羁,对朝政之事毫无兴趣,只是粗粗宽慰了高殷一番,成效甚微。
高纬却道:“正道哥哥,最近博士教授的孝景本纪中,仁纲有一事不解,哥哥早慧,能不能给我解答?”“是何事?”“孝文窦后宠爱少子孝王,孝景也甚是喜爱幼弟,甚至于宴饮时说要传位孝王,可是为何最后还是立孝武为太子,令孝王回归封地?”
高殷一瞬间清醒了,眸子慢慢变得清明:“废子立弟,百年之后,弟诛己子,兄脉绝断。”
高纬恍然大悟:“原来是如此,还是正道哥哥懂得多。”
彼时高纬年纪小,生病多日,气血不足,所以绿絮每日都给她熬一碗牛乳。
绿絮端案入殿时,正好看到站在纱幔旁的文宣帝,面容肃然,悄然无声。
高洋也看见了绿絮,抬手示意她进室,自己则快步离去。
绿絮不知道方才内室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文宣帝站了多久,可她还是有些担心。
虽然文宣帝显然不想让她说出自己出现的事情,但晚间她还是对高纬说了一句。
高纬身子一顿,随即恢复正常,静静躺下就寝,可绿絮还是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安。
数日之后,文宣帝再一次酒后说道,要传位胞弟,却被尚书右仆射杨愔谏言制止,至此之后,文宣帝不再轻易谈论国本之事。
重阳宫宴,依照惯例,不满五岁的孩子不得参加入席,没曾想,文宣帝竟下诏命高纬随同自己两位嫡子一同参加宫宴。
因得知胡曦岚怀孕已久不能入宫,娄太后和李皇后便让绿絮带着重阳节礼代其看望胡曦岚。
怀胎数月的胡曦岚倒是没有普通妇人那般臃肿色衰,宽松衣袍下的身子比之先前虽显丰腴,但还是看得出原先的袅娜纤柔。
交代了一番高纬近况,绿絮话锋一转:“听闻王府中的侍妾王氏也身怀有孕,孕期只比您晚一个月。”
胡曦岚嘴角微微一僵,随即道:“皇族子嗣丰多是好事,如此才能保证爵位不衰,血脉不绝。”
“可是世子还活着,不论长广王往后有多少子嗣,她才是正统嗣子。”胡曦岚叹息:“世子之位只会是她这一生最沉重的负担。”
“可若是改换嗣子,那就是把世子的一生都毁了。”绿絮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气说道:“你们已经毁了她的身体,难道还要以为她好的名义毁掉她这些应得的吗?废太子难为,难道废世子就能有好下场了吗?”
胡曦岚沉默良久,毫无预兆问道:“绿絮,如今你所说,是否是纬儿心中所想?”“王妃您是否真的想让世子如此想你?”
胡曦岚眼睑微垂,抚着小腹,面上露出深深的疲惫:“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宫吧,好好照顾世子。” “奴婢告退,王妃也早些歇息吧。”
一回宫,绿絮就听说了高纬的所作所为,连忙赶回乾凤宫。
绿絮不满高纬不顾太子颜面,锋芒毕露,更担忧她会引起文宣帝杀意,处境堪忧。
高纬依旧一脸悠然:“姑姑何需担心,那些不过是我的幼童之言,承蒙陛下不弃而已,再说。。。”高纬露出一丝诡笑:“我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过是郡王之子,日后,也只会为天子以及未来天子效劳,这是我的志向。”
绿絮怔然望着高纬,没发现高纬的眼光悄悄滑向窗棂,发现黑影消失后,才看向绿絮,轻轻道:“姑姑,那些话你信吗?”
“世子。。。”“姑姑,我可不屑于做人臣,至少高正道做不了我的君主。”
绿絮诧然看着高纬嘴角的冷笑,心头忽然冒起一个念头:或许她根本不是孩子。
数年之后,绿絮得知真相,才明白高纬当日的心思,确实,为君十几载的人,又有几人能心甘情愿地对他人俯首称臣。
此后高纬又问了绿絮回府详情,绿絮自是不会自己与胡曦岚的那番谈话,只是说王妃思念世子,希望她回府陪伴。
原以为高纬只会敷衍而过,没想到她兴致颇高道:“正好我也想念父母了,等过些日子,我就请求陛下准许我回府,想来陛下不会拒绝。”
高纬说到做到,在一次家宴中,乘着高洋高兴,提起了这个请求,酒过三巡的高洋,立刻就答应了,并赐玉辂。
当晚绿絮正在布置回府事宜,南宫忽来人传话,太后有事询问她,让她明日去南宫等候,另派稳妥之人服侍世子。
见高纬正担忧望着自己,绿絮轻声安慰:“世子放心,太后宽仁,不会为难我,想必真的是有事。”“请姑姑万事小心。” “奴婢会的。”
次日清晨,绿絮就到了南宫,被告知太后尚在安眠,只好被带到偏殿安置休息。
这一等就是五日,在被宣召之前,绿絮差点以为娄太后已经忘了自己。
到达娄太后所在的梅园,清晰听到娄太后爽朗的笑声和少年的低语声。
进入梅园,她才看清梅园里的众人:娄太后坐于御座,御座两侧坐着两名相貌相似的女孩,李皇后坐在太后左下侧,右下座为太子高殷,而他身旁坐着一纤细少女。
再左下侧是常山王夫妇,右侧是长广王,两位世子坐于最下首。
娄太后抱着看着年纪更小的女孩,笑道:“听小雨如此说,我这个孙儿可真是不会讨女孩欢心。”
高纬面色一红,闷闷道:“在下天生愚笨,请斛律姑娘见谅。”
绿絮当时站在御座后侧,身子被几名宫人挡住大半,才没被发现,却听到那位小斛律姑娘不忿的声音:“借口,我看你是根本不想与我亲近。”
又说了一会儿话,一帮十岁不到的孩子被打发去玩雪,娄太后抬眼看向纤细少女,目光柔和:“难胜过了年,就要十三了吧。”“太后好记性。”少女轻声答道。
绿絮这才知道她是李皇后的侄女李难胜,李祖娥为了亲上加亲,早在年初便请高洋为长子与侄女赐婚。
“殷儿过了年也要十四了,当年皇帝也是这年纪大婚的,等到明年年中就让他们完婚吧。”娄太后微侧过脸,与李皇后说道。“臣妾明白了,会尽快挑时候与陛下说的。”
直到多年之后,绿絮听到因其夫被废被杀而强行出家的李难胜病逝的消息,始终不敢相信那个仿佛永远含笑温和的女子已经在自己风华正茂之时消失在世上。
娄太后颔首,目光移向那些玩雪的孩子身上,忽然说道:“哀家这些嫡孙中,殷儿和百年皆有婚配人选,皇帝同意绍德自行挑选妻室,只有纬儿身上无婚约。”
高湛眉角一皱,连忙道:“母后,仁纲还小,赐婚还太早。。。”娄太后打断他的话:“哀家并没有说现在就要赐婚,百年虽有婚约,可也没有正经赐婚,哀家的意思是过几年一起为他们赐婚。”
“那么母后要为纬儿和谁定亲?”“我看纬儿和小雨年貌相当,脾性相合,相配得紧。”
绿絮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正被举着雪球的小斛律姑娘逼到梅树旁的长广王世子,心中腹诽:应该是性情互补,愿打愿挨吧。
“儿臣替仁纲谢过母后了。”高湛默默叹息一声。
午膳过后,诸人出宫回府,梅园中仅剩下南宫众人,绿絮才终于被带到娄太后面前。
“绿絮,今日之事你可有什么想说的?”嘴上发问,眼睛依然盯着手中茶盏。
“怎么?不愿意说?”见绿絮依然沉默,娄太后反而笑了。
绿絮头更低了:“奴婢愚钝口拙,实在没什么可说。”
娄太后眼神突然冷冽,冷冷道:“此事关系到长广王与他的世子,不准不说。”
绿絮一惊,踌躇一番,才慢慢说道:“奴婢方才仿佛看到了孝文窦后。”
太后勾唇:“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愚钝的。”“。。。太后真的想要兄终弟及吗?”绿絮忍不住说道。
“太子仁慈柔弱,太平年间,自是一代守成之君,可惜如今三国乱世,朝堂上又是武强文弱,你觉得他真的能坐稳这个皇位吗?二皇子绍德更是不堪。”
“难道常山王就是雄主吗?”太后摇摇头:“阿演虽然比殷儿刚毅一些,却改不了骨子里的瞻前顾后,缺少雄主气概,堪堪守成。”
“不过。。。”太后微眯起眼,意味深长道:“步落稽虽然性情孱弱,但在大事面前还是挺果决的,手段也不差,可他要是一直都眦睚必报,也难成大器。”
娄太后的八子高淯天生体弱,注定与帝位无缘,十二子高济懦弱胆怯,娄太后也从没想让他承嗣帝位。
“正因为如此,太后才会犹豫不决吧,让太子与李氏联姻,拉拢山东士族,同时又为常山王和长广王与咸阳王府赐婚,笼络朝中武臣,可太后不怕日后文武失衡,帝位不稳吗?”
太后长叹一声:“哀家何曾没想过这种后果,可我要是不为常山、长广谋算,皇帝为了他的太子,又岂能容得下他这两个弟弟,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就让他们日后凭借自己本事坐上皇位,省得因为皇帝文弱导致高齐基业衰败。”
娄太后看向绿絮,惨笑道:“绿絮答应哀家,今日所闻之言都埋进心中吧,不要对任何人说。”“是,请太后放心。”
绿絮垂下眼睑,忍不住心中哀叹:不论年轻是多英杰的人物,年老之后,都会为亲族的争斗为难,便是娄太后也不例外,总以为采用了折中之法,却不知那才可能导致两败俱伤。
※※※
之后几年,文宣帝身体越来越差,太子的储君之位也越来越巩固,朝堂之上却暗流涌动。
天保十三年,文宣帝崩逝,十七岁的太子继位,是为闵悼帝。
仅仅半年,长广王协助常山王便带兵逼宫,少帝被迫退位。
孝昭帝登位之后,始终对弟弟不放心,先是敕令其返回邺都处理政务,却又命人牵制、监视,后慢慢划分长广王兵权。
在那段时间,整个王府都愁云惨淡,高纬昔日深受先帝宠爱,担心孝昭帝对她也不放心,只得蹈光养晦。
那段时间,绿絮不经意间发现胡曦岚对于高纬的关注越来越多,甚至多于对高俨的,高纬也愈发能影响她的情绪,高纬在面对她时,眸子中也多了躲闪。
绿絮不敢多想,却忍不住往深里想,毕竟高家有这样的前例,不过在看到高纬和斛律雨之间的亲昵,绿絮又暗怪自己多心。
皇建二年,长广王遵从孝昭帝之命,毒杀高殷,结果反而更惹皇帝猜忌。
半个月后,绿絮看见河南王高孝瑜悄然入了王府;一个月后,晋阳传来孝昭帝坠马重伤的消息。
皇帝重伤,太子高百年年少无为,长广王年富力强,又手握兵权,帝位承嗣再一次扑朔迷离。
几日后,重病痊愈的娄太后才知道皇帝坠马之事,立刻前去探望皇帝。
那日在寝殿中除了当事人,没人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孝昭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于当年中秋病逝,立遗诏传位长广王。
世事便是无常,往日一直被猜忌的长广王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承继了哥哥的皇位,元皇后和昔日皇太子高百年反而成了地位最尴尬的两人。
※※※
新帝很快就用折辱元皇后报复了孝昭帝,娄太后体弱多病,高湛很容易就将此事瞒住,只说元皇后丧夫心痛,身体一落千丈,不便再向娄太后请安。
就算朝堂众人都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为这位先帝皇后求情,人走茶凉,就是之后高百年被赐死,也无人为之进谏。
身在深宫,绿絮也只能为这对母子叹息,高湛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心狠血冷的帝王。
绿絮从来都不知道高纬胆大,却没想到她竟然胆敢只由轻骑保护前往边疆,似乎完全不惧高湛的滔天怒火。
看到胡曦岚手上那道逼迫高湛的伤口,绿絮心中除了感动,更多的是忧惧,她真的担心她们之间会变得不可收拾,将自己推向深渊。
所幸高纬平安回来了,但绿絮还是有些心绪不宁,借着送胡曦岚赐往东宫的补药想看看高纬到底想做什么。
到那里时,高纬正巧刚刚沐浴完,绿絮很容易就看到没被宽松中衣遮住的锁骨,以及锁骨下方的伤疤。
“殿下何苦如此?若是真的出了事,该让多少人伤心?”细致地为她涂上褪疤药,绿絮幽幽问道。
高纬不以为然:“以此伤换来咸阳王府忠心,孤倒觉得这是无本万利的好事。”
“殿下已经与小斛律姑娘有婚约了,何须。。。”看着这细嫩皮肤的伤疤,绿絮心中绞痛。
高纬冷笑:“联姻重臣,借此巩固地位,呵,当年孝静帝也这样想,不惜数次求婚祖父神武帝,才终于与太原长公主成婚,可到了最后,文宣帝不仅杀了他,连他和二姑姑的两个儿子都没放过。姑姑,联姻没那么有用。只要得到了斛律家族的拥护,就算父皇想改立嫡出的高俨,也没那么容易。”
绿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原来高纬一直都知道她不是嫡出的,不动神色的面容下,心机却如此深沉,真真是做皇帝的料。
看着这个被自己照顾长大的孩子熟悉而陌生的侧脸,微垂下头,合上眼,嘴角勾起弧度,睫毛润湿。
※※※
河清二年秋天到来的同时,娄太后的生命也到了尽头,高湛却沉醉酒色,只得由皇太子侍疾。
十月十六日,娄太后忽然身体清爽,与诸人一起去梅园散心。
看着神采奕奕的娄太后,众人也都揉开了两月的蹙眉,即使所有人清楚太后只是回光返照。
“皇祖母,孙儿有一事不知,能否请祖母解惑?”闲聊半日,高纬突然问道。
“说吧。”“月初时祖母突然宣称要改姓石氏,两都中又突然传出童谣,皆言祖母改姓是要与祖父同葬,可孙儿觉得祖母与祖父本就是礼制,又何须多此一举,应该是另有其人吧。”
娄太后躺在躺椅中,静静沐浴着冬日暖阳,良久,才轻轻说道:“纬儿,等我过世后,告诉你的父皇将哀家葬于怀朔西北,与她同葬。”
高纬疑惑地看向绿絮,见她也是茫然地摆首,只好颔首:“孙儿明白。”
阳光洒在太后的面容上,如同佛光,宛如书中描述的佛陀。
当夜,太后崩逝。
临近太后入殓,高纬将太后那日的话告诉了高湛,高湛先是怔然了一下,接着似悲似泣道:“果然母后的心中只有她。”
“父皇,那里埋葬的是谁?”“。。。是你姑祖母,常山郡君。”高湛目光落到绿絮身上,一字一句道:“常山君的名讳是鸢谊。”
“陛下,请成全太后这个遗命吧,让你的母亲瞑目吧。”高湛深深看了绿絮一眼,终于点了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切勿让他人知晓。”“遵旨。”
娄太后去世后,高湛变得更加为所欲为,在绿絮看来,已与陌生人无异。
高纬大婚之后,绿絮便到了胡曦岚身边,眼睁睁地看着胡曦岚对高纬的感情越来越深,泥足深陷。
绿絮曾问过:“娘娘何必执着于殿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会让你痛苦。”胡曦岚苦笑;“除了她,你还想去喜欢谁?步落稽吗?根本不可能。”
确实,如今终日与和士开厮混,又沉迷女色的高湛已经很难让人产生好感了,更何况他也配不上胡曦岚了。
不久之后,陈涴嫁入齐室,看到在宫宴中借酒散愁的胡曦岚,绿絮的反对之心开始松动。
河清五年,在和士开的不断提议和天降彗星的异象下,高湛禅位,高纬成为新帝。
※※※
一见到张丽华,绿絮就明白了高湛为何愿意将其封为太贵妃,她的眼睛太像文宣帝了,温和看人之时更是像极了昔日在渤海王府的文宣帝。
那日夜里,高纬来北宫的时候,其实是可以阻止的,可是她却迟疑了,沉思了一会儿,挥手命大部分宫人退下,只剩下寥寥数人,而她自己则在侧殿庭院中看了一夜的星辰。
此后数日,绿絮一直悄悄观察,以防不测,没想到高湛倒是没什么异常,却发现和士开和张丽华关系匪浅。
早在天保年间,高湛就把影卫交给绿絮管理,他登基之后,沉迷酒色,早已忘记了自己一手造就的影卫,不过绿絮依然默默发展。
担忧和张二人秽乱宫闱,绿絮立即命影卫去调查张丽华,结果查到张丽华对外宣称已无亲族,实则父母和弟弟都被和士开软禁,想必是用来威胁张丽华的人质。
为防止和士开被惊动,只是命影卫救出了张丽华弟弟,想必和氏守卫也不敢为此禀报和士开,毕竟失职这罪名他们也吃罪不起。
将张桦亲笔所书的帛信交给张丽华,她果然脸色大变,绿絮开门见山道:“我还可以救出你的父母,不过你要助圣上不被和士开摆布。”
见张丽华还在犹豫,又补充道:“只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不会让你有性命之忧,日后定会救出你父母。”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沉默了好久,张丽华才吐出这一句,绿絮心情大好:“自然。”
得知和士开要张丽华以私通罪暗算高纬后,绿絮状似不经意询问胡曦岚可打算有个高纬的孩子。
胡曦岚眸子出现一瞬间的光彩,随即暗淡:“当年我生阿俨时,难产伤身,再次怀胎已经微乎其微了。”
绿絮心下有了打算,不动声色道:“世事无常,说不准娘娘可以愿望成真。”胡曦岚淡淡苦笑。
当晚,绿絮通知张丽华:在受孕期内依计行事,事后,助高纬从暗道离开。
一个多月后,张丽华怀胎,高湛大怒,命人传宣绿絮。
听到高湛震怒之言,绿絮淡淡道:“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前例,难道您还想废帝吗?”高湛噎了一下,又怒道:“难道要朕咽下这口气?”
“只有这个办法了,若是您惩罚陛下,朝野难保不会往张太妃怀胎上联想,到时候整个皇室都会颜面尽失,而且就算您现在要废帝,先不论诸臣是否支持,其余郡王和皇子谁又能继任帝位?”
高湛因为怒意导致气疾发作,扶着御座,气喘吁吁:“呵,没想到我这么多儿子居然只有皇帝能担大事。看来只能装聋作哑了。”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高湛忽然毫无预兆地让高纬去祭祖,她对于此事原因一无所知,却猛然想起二十几年前文襄帝高澄暴毙之事。
离去前,高纬拜托她来照顾张丽华,言辞之间,她明白高纬虽然懊悔那夜之事,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事,斛律雨那里有陈涴和斛律氏派来的人照顾,张丽华无家人,只能请她来照顾。
有时候,她会问张丽华生下孩子后,会怎么办?
而张丽华几乎是脱口而出:“离开宫廷,回建康,与亲人在一起。”“仅此而已?你明明可以得到更多的?”
“我十岁就被选入南陈东宫,十二岁被纳入陈叔宝内闱,之后南陈灭亡,又入了齐宫,早就看透了宫廷的所谓荣华,我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出宫,返回家乡,当一平凡妇人,与父母团聚,闲时与他们泛舟秦淮,就想儿时那样。”
张丽华脸上露出的向往,绿絮看不懂,她言语中对父母的眷恋让她想起了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管家。
张丽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反问绿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是不是也是和父母团聚?”
绿絮摇摇头:“我早就忘记了我的父母,养大的老管家也早已去世,要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圣上成长为真正的帝王,皇室再无帝位频换之事,若是能有机会看着圣上的孩子长大,则足以让我死无所憾。”
“若说因为高家救了你而忠于高氏,也应该对太上皇着想,可为什么要对皇帝这么好?”“我忠于高氏确实是因为神武帝和娄太后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与太上皇亲近是因为我与他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与别人不同。而对皇帝。。。”
绿絮顿了顿,复又说道:“她是我亲手照顾长大的,她以前是怎么熬过来的,没人比我更清楚,我把她看做我的孩子。”
※※※
仅仅过去一月,晋阳的影卫就告诉她高纬失踪的消息,清楚“龙隐”必定会去寻找高纬,她只好压下不安,等待消息。
祸不单行,高湛突然气急病发,缠绵病榻,寝宫一切事宜由高廓处置。
得知重病的“皇帝”一回邺都就去了仙都苑,只让高绰和高俨侍疾,绿絮就开始怀疑“皇帝”的真假。
之后,又传出两后侍疾的旨意,绿絮疑惑更甚,建议胡曦岚前往探望高纬,那时胡曦岚正因为“高纬”对自己的冷淡而恼火,绿絮好说歹说才说服她和张丽华一起以长辈名义去探望。
胡曦岚一回来,冷着脸不说话,反而是高紫凝抱怨“高纬”从始至终都在帷帐里,不肯露面。
之后又与张丽华交谈了一番,绿絮可以肯定这是个假皇帝。
看到和士开和高廓的监国把戏,她立刻明白高纬的失踪是他们一手创造的把戏。
她万万没想到在那样的保护下,和士开还有机会暗害斛律雨,让她滑胎,得知那个成型女婴夭折的消息,绿絮微微心疼,不愿去想高纬得知这消息后的情形。
从张丽华那里得知,这只是胡奴计划的第一步,随后他们就要去仙都苑逼宫,绿絮不得不告知胡曦岚,她和张丽华的关系,终于阻止了和士开等人。
高纬赶回邺都期间,她清晰感受到宫中的气氛越来越严峻,胡曦岚居于仙都苑非常危险,与“龙隐”达成协议,用昏睡丹迷晕了胡曦岚,安置到北宫密室中,自己则伪装成她,又命一名宫人伪装成自己。
十二月十一日清晨,高湛命人传宣绿絮,与那宫人装作服侍太上皇后安寝的假象后,摘下面具,换上自己的服饰,才随来人一起前往乾寿堂。
到了庭院中,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高湛,身上披着白狐斗篷,身边只有两名宦官。
高湛看到绿絮,立刻招手让她过来,等绿絮一过来,他立刻拉她坐到铺地的斗篷上。
仰头看向天空,高湛叹道:“可惜今日没有下雪,更不是夜晚。”绿絮沉默不语。
“绿絮,你知道吗?这次生病期间,我老是想起我们儿时,特别是那两次一起坐在石阶上的情形,我怀念,可是我知道已经回不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带了无数的面具,特别是我,早已化为我的血肉。”
绿絮沉默不语,静静听着,即使她的眼角酸涩。
高湛自顾自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年对你越来越疏远吗?因为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过去,和那些我已经不配去怀念的往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用“朕”,而是用“我”,就像是过去和现在一样,两者相差甚远。
高湛回头,看着绿絮微红的眼眶,笑道:“绿絮,我快死了,放心,我是高湛,不是九郎君,这样你就不需要伤心了。”
绿絮哽咽:“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是长广王,是皇帝,是太上皇,唯独不是九郎君,可是,虽然往事已逝,但却经历过的,忘不了,就像九郎君与你是同一个人,你死了,他就死了,我不想九郎君死,也不希望你死。”
高湛温和地看着她抽咽说着,最后轻轻说道:“绿絮,好好活下去。”可惜绿絮依旧在哭泣,没有听见。
绿絮不知道的是,当夜高湛就去世了,不过还好,她死于他前面,就不需要伤心了。
※※※
刀刃划过脖子,鲜血涌出,意识渐渐模糊。
绿絮想起老管家还在世的时候,他有一次带着一个男人离开王府,途中正好遇到送女眷衣物的绿絮。
那个男人盯着绿絮,不说话,让绿絮有些惧怕,老管家告诉她这是渤海王请来相面的相士,接着又请那个男人看看绿絮的面相。
好半响,那个男人才说道:“这个孩子,有一副好面相,必然出入王侯府邸,乃至深宫之中,贵人之命。”
老管家刚露出喜色,就听他道:“可惜她一生都会葬送在那里,得知多少事,那她就会折多少阳寿。冷眼旁观者,却又为别人耗尽性命。”
老管家脸色大变忙问可有破解之法,男人摇头:“这是命运,人岂能改命,除非你能让她远离命中那个关键之人。”
“是谁?”“我不知道,安年我是相士,不是神仙。”男人弯下腰,轻轻说道:“孩子,你命格特殊,但是可惜了。”说完,便径自离去了。
之后,老管家就一直寻找破解之法,并不许她再独自外出,不准见生人;老管家甚至动过把她送出王府的念头,却又舍不得,加之适逢乱世,他担心绿絮出事。
男人的话语就像是诅咒,没有让绿絮怎么样,却提早耗尽了邵安年的寿命。
老管家临终前问她:“如果你真的英年早逝,你可会怪我把你带回王府?”“没有义父,恐怕我早就死了,哪来一生。”稚嫩的绿絮说道。
高湛登基之后,绿絮曾经想有可能高湛就是那个关键之人,可笑的是,她和高湛早已见过面,或许在那时起,她就注定走上这条在宫廷中耗尽短暂一生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