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忆湄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忍不住看一眼邢栎阳,见他神情淡定自若,回头去问工作人员,“还有事?”
“我打个电话给谭律师,你们稍等。”工作人员翻出访问记录,一页页寻找谭屹留下的号码。
顾忆湄吓一跳,把邢栎阳的手握得紧紧的。邢栎阳淡淡扫视她一眼,看向工作人员,见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带顾忆湄继续往里走。
前面带路的是两名警察,每经过一道铁门都要验证指纹,荷枪实弹的武警把守门禁,两边的高墙上都是高压电网,开关铁门的声音令人心颤,离监视室越近,顾忆湄的紧张感越强烈。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不敢松开邢栎阳的手。如果没有他,她不敢想象自己独自一人到这样的地方是什么情形。
雾气散去,阳光灿烂得刺眼,高墙内依然阴冷萧索,她想起父亲在家里时,处处讲究,就连浴室都比别人的整个家还大,到了这里,只能住在狭窄的囚室里,一阵心酸。
邢栎阳放缓脚步,悄悄看她一眼,“别紧张,你的工作就是做好记录。”男性的手温暖有力,顾忆湄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跟着他往里走进大院深处的某个房间。
一进门,他们就发现房间里除了两名持枪的武警外,并没有第三人。顾忆湄挨着邢栎阳坐下,压抑的气氛令她害怕,眼神和动作都及其不自然。
邢栎阳安抚她,“做笔录吧,人很快押到。”他们坐了五六分钟,顾建辉才由另外两名武警陪同进房间来。
顾建辉一见女儿,惊奇地瞠目结舌,刚要开口说话,被邢栎阳抢白,邢栎阳先是自我介绍一番,又开始介绍顾忆湄。
“顾建辉,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苏律师,谭律师的助理。谭律师今天有事,委托我俩来向你询问一些事情。”
见邢栎阳稍稍把头偏向自己,顾忆湄会意,摊开面前的笔记本,开始记录谈话。顾建辉眼神呆呆地在女儿身上打转,目光中噙着泪花,但是很快,他就稳定住情绪。
“邢律师,我有些话想委托你们带给我妻子和女儿,不知道行不行?”顾建辉跟邢栎阳说话,眼角余光一直瞄着女儿,看到女儿小小的脸瘦得只剩一双眼睛,心痛如刀绞。
“可以,你想跟家里人说的话,我们会记录下来。”邢栎阳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
顾建辉稍稍停顿,思忖片刻才道:“请转告我妻女,我在这里很好,配合警方和律师接受调查、交代问题,我身体也很好,让他们不用担心,好好……”他有些哽咽,但还是咬着牙坚持住,“好好照顾自己。”
老父在面前,却不能相认,顾忆湄心中酸楚,不敢抬头细看他新增的白发,写字的手不停颤抖,等父亲声音落下,她才缓缓抬起头,“你放心,我们如实会把你的话转告给你太太和女儿,只要你配合调查,法律会给你公正判决。”
听到她开口,邢栎阳先是一怔,但见她应答得体,才稍稍放心,主动把话题接下去,询问顾建辉案件有关情况,不再给顾忆湄说话的机会。
顾忆湄一直埋头记录,强忍住泪水。邢栎阳赶在她支撑不住前,迅速结束了会见。
就在他俩要离开的时候,戴着手铐的顾建辉忽然道:“律师,麻烦你告诉我女儿,照顾好她妈妈,她妈妈身体不好,要多关心她、多陪陪她,别让她想太多。”
顾忆湄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笔记本上。邢栎阳替她把包收拾好,带她离开。
又是看守所长长的走廊,顾忆湄精神恍惚,几乎站立不稳。邢栎阳扶住她,“快走,别在这里哭,到处都有监控。”
顾忆湄犹似在梦中不得清醒,一想到头发花白的父亲带着手铐、脸色晦暗愁苦的情形,她就无法遏制伤心,到后来,举步维艰,邢栎阳不得不搂着她肩膀,带着她一步步往前。
之前那个工作人员看到他俩出来,女孩子埋首在男人臂弯里,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魂不守舍,以为她是被看守所的威严肃杀给吓坏了,不由得有些同情,他们这里常年关押各种嫌疑犯,甚至是待审的重刑犯,别说是女孩子了,很多男人第一次进来都会腿软。
两人从看守所出来,上了车,顾忆湄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邢栎阳并没有责怪她不听自己交代过的话,贸然开口和顾建辉交谈,默默递给她一支烟。
顾忆湄接过去,手颤抖着把打火机打着了火,却怎么也对不上烟,邢栎阳只得接过打火机,替她把烟点着了。
深吸一口烟,顾忆湄抽泣着、哆嗦着,像是大病了一场,她佝偻着背,看起来既颓废又瘦弱,一边抽烟一边流泪,她不发一言,但观者尽知其悲伤。
“刚才对……对不起。”她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了。
邢栎阳沉默着,从她手里拿走烟,吸得剩下半支后丢到窗外,把车开了出去。
顾忆湄一直把头靠在椅背上,沉默地像是不存在,很久很久,她才用梦一般的声音道:“麻烦你把车停在路边,我想下去走走。”
邢栎阳照办,等她下车后,也下车,跟在她身后。顾忆湄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觉身后有人跟着,茫然地回头看他。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邢栎阳上前一步,让顾忆湄跟着他。
顾忆湄此时脑子里一片混沌,无法思考,机械地跟在他身后,他走她就走,他停她也停,走走停停好一段路,才终于见他驻足观望。
这里是一片山坡,能俯瞰鹭岛最美丽的海岸线,湖海交界处的浅滩,每年都有大量的白鹭在此栖息,鹭岛因此得名。
此时,四野碧草青青,远处蓝天碧海,令人心旷神怡,邢栎阳迎风站立,手插在裤袋里,风吹起他的西装,更显他姿态潇洒。
顾忆湄看看他,又看向远方,海面上一层层白浪翻滚而来,到了岸边又悄无声息退下,潮来汐往、周而复始。
“鹭岛原本只是个渔村,开埠近两百年,才发展成今天的样子,有很多东西,并非人力可以控制,只能顺其自然发展。”邢栎阳平静地望着前方。
顾忆湄坐在草地上,“我爸申请的保外就医有批复了吗?”“七到十五个工作日,法院会批复,但如我上次所说,希望渺茫。”邢栎阳向来实话实说,不做隐瞒。
“当初为什么你不接我爸爸的案子,现在反而来关心?”顾忆湄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邢栎阳回过头来,凝视她半晌,“明知不可为,何必为之,打不赢,你会怨我。”顾忆湄垂下眼帘,很低声地问:“那你现在又何必帮?”
“这个案子无力回天,我帮你是尽人事。”他滴水不漏。
顾忆湄忽生一丝感触,觉得自她父亲出事,周围的人和事渐渐微妙,命运似乎已经张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锁在其中,而明天,依然不可知。
“你的爱好是什么?”顾忆湄忽然问邢栎阳。
“潜水和夜钓。”邢栎阳淡定答道。
他的两个爱好,和他冷静沉默的性格很相配。
如果是平时,顾忆湄一定调皮地问,夜钓可有艳遇,可有美人鱼上钩?此时,她只晓得喃喃自语,“都是独来独往。”
坐了很久很久,听到打火机清脆的声响,顾忆湄抬头去看,见邢栎阳点了一支烟抽,向他要打火机。她之前就留意到,他的打火机很特别,像古董机。有年头的东西质感厚重,不像这个年代的流水线产品。
邢栎阳把打火机递给她,她细细看机身标志性的黑银二色,花纹古典又考究,一看就是纯手工打造,他应该经常放在手中把玩,花纹磨得发亮。
“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好用,不防风。”顾忆湄把打火机还给他,她自己喜欢用zippo的,简单易用。
“声音好听。”邢栎阳的声音依然淡而悠远。
“这也是理由?”顾忆湄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她以为律师应该都是实用主义。
“为什么不呢?”
顾忆湄细想他的话,觉得也有道理,每个人喜好不同,没人规定打火机一定得实用,为了自己喜欢,当成收藏未为不可。
天渐渐黑了,夜空开始有流星滑落,旷野中晚风拂面,顾忆湄浑然不感觉冷,直到邢栎阳把西装披在她身上,她才发现,他几乎陪了她整整一下午。
华灯初上,城市被灯火点燃,回目看去,那些灯影光海比星空更加璀璨,今夕何夕,世界在她眼中只是无意义交织的光与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也许人心是苦的,看到的风景便也跟着褪色。
感慨间,顾太太来电。
“眉豆,你去了哪里,怎么一下午不见人?”顾太太的声音里颇有几分焦急。
“我在外面有点事情,妈,我很快就回去。”
“快回来吧,我留宗麒吃饭,他等你半天。”
“他怎么来了?”
“他当然是来看你,眉豆,回来再说。”顾太太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顾忆湄犹自发愣,邢栎阳站在她身侧,虽未全部听清,却也听个大概,跟她一同返回。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顾忆湄致歉。
“不耽误。”他只淡淡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