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野李子(四)(1/1)

第一百零三章野李子(四)

污秽的, 你把它烧净。粗糙的,你把它磨光。懦弱的,你使它坚强。——波德莱尔《恶之花》

安乐镇很安乐,深夜的小吃街两侧亮着霓虹灯,老米家泡馍、老张家凉皮、老杨家烤肉一家靠着一家, 烤羊肉串的香味飘散在初夏的空气中, 路边的小店占满了人行道, 一张张简陋的木桌旁坐满了豪爽拼酒的男人女人们, 一阵阵大笑爆发出来。

摩托车渐渐减速,唐方茫然地看着开心的人群, 回到盛世, 却倍觉荒凉。

“饿吗?”陈易生回头问了一声。

“不饿。”

“太晚了, 吃一点清淡的吧。”车子很快靠了边。

陈易生带着唐方走进一家门脸很小生意不佳的沙县小吃店, 点了两碗粉两份蒸饺还有两盅炖汤。

唐方机械地捞了几根粉, 食而无味, 又喝了口汤, 额头鼻尖冒出细细的汗来, 还是有点犯恶心, 索性搁下了筷子,默默看着对面的陈易生。小吃店惨白的灯光下,陈易生眉头皱着,脸上的伤特别显眼, 他吃得飞快, 一口一个蒸饺, 满脸的汗。

“你再吃一点,不然不好吃药。”陈易生抬起头,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放到她面前:“要不给你来碗小馄饨?”

唐方摇摇头。

“生气了?”

唐方看着他,说不生气当然是假的,但又有什么道理生陈易生的气呢。

“为什么?”她低声问。

“报案也没有用。”陈易生淡淡地说,把她不喝的汤盅端了过去:“你不吃我吃了?”

“怎么可能没用呢。”唐方急了:“报案了,我们就能作证啊,怎么没用?这么恶劣的罪行——”

“报案了也很难立案。我朋友说了,□□案能立案的,十桩里有三四桩,能定罪的只有一两桩。猥亵案能立案的,十桩里最多两桩。”陈易生头也不抬:“定罪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是公共场合有监控,或者超过三个人受害者出面指控。”

“你也看到记录了,孩子身上没伤,没遭受侵犯的痕迹,什么证据都没有,怎么定罪?”

“我们就不能指控他吗?不能提起公诉?不能让法医和好一点的心理医生认真检查孩子——”

陈易生低声打断了她:“楚叔说了,村里人都知道那老畜生五十几岁就不行了,它还有老年痴呆的证明,没法治。”

唐方愣了愣,刚想继续说。陈易生看着她问:“就算定了猥亵罪,然后呢?”

“进监狱啊。”

“那四红呢?她父母呢?她家呢?”陈易生淡淡地说:“都是一个村里的,那畜生养的小畜生们会一直去骚扰楚叔一家,诋毁四红,你想过她以后可能会遭到的危险吗?老畜生关几年说不定还能活着出来,你觉得他会改吗?”

唐方嘴唇翕了翕,低头看着碗里的汤粉,粉吸足了水,胀得白白胖胖挤成一团。她的确没有想过这些,她只想着四红以后能学会保护自己,能别抱有羞耻感和自卑长大,想着村里不会再有别的女孩儿遭殃。

“你在上海长大,接触不到最底层,想不到是正常的。”陈易生柔声宽慰她:“在农村,很多事不能用我们所想的标准去设想去要求去期望。”

“我去过乡下的。”唐方轻声辩解。

“你已经做得挺好的了。我听见你教四红了——”陈易生顿了顿:“你连这些都懂,我就想不到。”

他又说了一些解释和宽慰的话,唐方始终一言不发。

***

两人回到常家的时候,许多人在等他们,关心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唐方沉默不语。陈易生简略说了几句,告诉家里人破财消灾已经没事了。

“人没事就好。”常总工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你们也有可能真的看错了吧——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很淳朴的,怎么会有这种事?要真有,楚卫国家的吃这么大的闷亏怎么肯不作声?”

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唐方看着他们的神情,唇角勾了勾:“是可能看错了。今天有点累,我先去休息了。各位晚安。”

“好好好,你去休息啊,明天不要出去疯了,易生!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给我过来……”

回到常峰家里,依稀还听见北屋里常总工的大嗓门在教训陈易生。唐方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才留意脸颊上三四条抓伤还挺长,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这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歌舞升平,盛世可喜。她也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可惜四红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只剩下吹风机和排风机比着力气呼呼地响。她心底的海啸,无处登陆没有出口。

浴室门被敲了几下。

“唐方?”

听不到回应,陈易生有点不放心,又喊了几遍。

“你没事吧?你应一声,不然我踹门进去了。”陈易生紧张起来。

里头呼呼的风声骤然停了,唐方开了门,静静地看着陈易生,一股热气扑了出来。

看到她带着伤的脸绯红,鼻尖上密密的汗,眼角也是红的,嘴唇有点肿,头不自觉地偏向右边,扬着下巴锁着眉,一副倔头倔脑不认输又很憋屈的模样,陈易生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吸了口气:“你别介意我妈刚才的话。对不起。”

唐方没出声。对不起,她也想说对不起,跟谁说?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跟我说说吧,随便说什么都行。我们聊聊?”陈易生看着唐方通红的脸,有点无奈:“现实社会总有特别让人绝望的一面,我看过太多,但是你第一次遇上肯定很难接受——”

“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难接受的。”唐方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极力压抑着自己:“反正有无数的理由证明做不到一件事,所以就可以不去做对吧?”

陈易生愣了愣:“我已经解释过了,不是——”

“我明白,是没必要去吃力不讨好。”唐方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地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到梳妆台前开始拍护肤水,拍得啪啪响,脸更红了。

“唐方你干嘛这样!”陈易生看了片刻,大步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控制不住地响了起来:“你打自己干嘛?不是你的错,你真是——”

唐方用力挣了挣,挣不脱,也吼了起来:“你烦不烦啊陈易生!我管不了四红,管不了四红妈,管不了楚家,管不了派出所,管不了流氓,什么也管不了,管自己的脸也不行啊?”

“你这叫管?你这叫自虐!就因为遇到这种不好的事就自责,说了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你做得很好——”

“那你呢?”唐方放弃了挣扎,沉默了一刹后转过脸问他:“陈易生你尽力了吗?”

陈易生愣了愣,挑了挑眉:“你是在怪我?”

“我没资格怪你。”

“你在生我的气?”

“我没什么可气的。”

陈易生哈了一声,把她的脸推了朝向镜子:“你看看你这幅样子这不是在生气?”

唐方别过脸看着他:“好,我是气,我就气我自己没你力气大,只能被拽着跑。”

陈易生松开她:“还有呢?”

“我气自己从没用心经营过人脉,不像你认识那么多人,要不然怎么也能把那王八蛋抓起来。”

“接着说。”

“我气我们像两条落水狗一样,带着伤落荒而逃。”

陈易生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口,点点头:“是挺狼狈的。”

唐方斜睨着他:“没了。”

“唐方,其实你气的全是我对吧。是我硬拽着你逃跑的,我明明认识很多人,没想办法做你要做的事,连试也没试就给钱走人了,所以你觉得我是个懦夫?”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说的。”唐方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像是这种人吗?”

“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不了解我?”

“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能了解谁啊。你觉得你了解你自己就行。”

陈易生静静看着唐方,唐方默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慢慢地抬得更高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特别有默契的好朋友,你应该会懂我。”陈易生轻叹了口气。

“我和你不熟,金钱关系利益关系而已,别想多了。”

“你一定要说这些让别人难受的话?这样你自己心里会好受一点?”

“现实社会总有特别让人绝望的一面,不是吗?你第一次听这些难受的话?”唐方看着镜子里的他。

陈易生看了她片刻,摇着头气笑了两声:“你和周道宁吵架也是这么不讲理?嘴巴这么毒?”

“我没不讲理。我和周道宁吵架也不关你的事!”唐方被踩到了尾巴,猛地转过身来:“你不是一直看不起周道宁吗?说他唯利是图?我告诉你,如果周道宁在,他绝不会放过那个老畜生!他最起码是个男人,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他有种!他会护着女人会护着小孩!”

陈易生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想说什么还是没说,转身出了房门。门嘭地一声响关上了。

唐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有什么崩塌了,越看越讨厌自己。她脱力地坐到床沿蜷起膝盖,埋头把自己藏了起来。

对不起。

无人可说,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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