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占说:“现在周先生去世,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吃完饭,你先回去吧。”
费行安怔了怔:“我应该留下来帮忙。”
郁占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家里人这时候应该火冒三丈了,你还是回家去比较好。”
费行安望着她,忍了忍,究竟没忍住。
他咧开嘴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怕桑书南看见我不高兴?”
他话里有尖锐的嘲讽之意。
郁占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望着费行安,脸上神情变得冷淡。
郁占面上固然没有明显的怒色,费行安却明白,她生气了。
郁占慢慢地说:“我的确怕。”
费行安变了脸色。
他冷笑一声,刚想说话,郁占却先开了口,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桑书南没有别的亲人了。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跟他争?”
费行安怔住。
他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盯住郁占,说:“在我跟他之间,你永远把他放在优先的位置,是不是?”
费行安满心苦涩。
桑书南高三,郁占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一直不愿公开他们的恋情。
桑书南要走,郁占为了帮桑书南收拾行李,大晚上的将他拒之门外。
桑书南回来,郁占为了怕他碍眼,于是要他回去。
郁占听出来费行安的气苦之意,心里隐约有些不安,更多的,仍是浓浓的无奈与淡淡的不满。
各种情绪夹杂一起,令她觉得疲惫。
乃至委屈。
郁占说:“小费。你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的弟弟。”
她以为这句话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
费行安静默片刻,才重新开了口:“那么,如果,你这个弟弟反对我们在一起,你是不是就会离开我?”
郁占怔了怔,才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小费,你一定要挑这种时候跟我吵架吗?”
费行安原本满腔怨气,所以才会头脑发热地问出这样一个幼稚问题。
可郁占的反应,倒令他冷静下来了。
他隐约觉得恐慌。
郁占在意桑书南。
非常在意。
这一点已毋庸置疑。
恐慌起来的费行安,不敢再轻举妄动。
回想起来,他们在一起,其实很少吵架。
郁占非常不擅长吵架,不能有效地利用它作为沟通感情的手段。
所以吵架会伤害到她。
而她的冷处理,进而会伤害费行安。
所以费行安现在也很少在两人间挑起战争。
可最近这阵子,他们吵架的频率,好像高了一点。
费行安看着郁占,放软语气:“我会说服我的家人。你也要说服桑书南。好吗?”
郁占静了静,轻声地答:“好。”
这任务艰巨异常。
此前,面对费行安家人的激烈反对,她从未想过,她也是有家人的。
桑书南现在只有她一个家人。
费行安的话,提醒了她。
如果桑书南真的反对她同费行安在一起。
她该要怎样说服他?
或者不如说。
她该如何狠下心来,说服他?
这件事还没提上日程,郁占已开始觉得不忍。
如果连她也要离开,桑书南该会多么孤单。
※
这次的争吵以费行安的投降而告终。
一如以往。
他离开之前,叮嘱她:“我随时待命,有需要的时候,记得第一个打我的电话。”
郁占点点头,由衷地说一句:“谢谢。”
费行安探出手拥抱她。
郁占整个人被他揽入宽阔胸口,感觉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他抱了抱她,而后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费行安的唇很烫,灼得她皮肤轻微发痒。
他在她耳侧低语:“我爱你。郁占。”
郁占笑了笑,回应他:“我也是。”
※
天色微微亮起来的时候,郁占醒转过来。
灵堂外的棚子里,守夜的几个年轻男人还在打牌。
郁占坐在桑书南身侧,正看见他的背影。
她一动,他便觉察,侧过头看她。
桑书南轻声地说:“还早,再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不睡了。”
桑书南昨天下午回到临江市,买好了墓地,再守过这一夜,今天一早便举行告别仪式。
仪式完后,火化下葬。
桑书南神色镇定,面上却有无法掩饰的疲倦。
但他还没有时间睡觉。
郁占起身,去洗手间里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回来。
她坐到桑书南身边去,说:“你让我玩两把。”
桑书南瞧她一眼,点点头,默默起身让位子。
他知道她是想让他休息休息。
桑书南也去了洗手间。
用冷水反复洗脸洗手,他觉得很冷了,头脑却依然浑浑噩噩,不甚清醒。
他磨蹭许久,还是走回去。
牌局却已散了。
棚子里的人都进到灵堂里面。
桑书南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沉着气,越过几人,走近前去。
他看到郁占。
郁占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纯黑色的套裙,留微卷的披肩发。
她侧对着他的方向,正低头看水晶棺内周正真的遗体。
桑书南跟郁占视线交汇。
郁占的眼光里,有一些焦虑。
桑书南的神情却平淡,冲她微微摇摇头。
他走得更近一些,听见那低头看水晶棺的人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桑书南静了静,才轻声地喊:“柳阿姨。”
柳甄回过头看他,双眼通红,脸上挂着泪。
她没有化妆,神色哀恸,看起来苍老而憔悴。
柳甄看着桑书南,忽然伸手抓住他两只手臂猛力摇晃:“怎么会这样!桑书南,你怎么照顾他的?”
她神色里有种令人恐惧的癫狂。
郁占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刻去捉她的肩膀。
她说:“柳女士,你冷静一点。周先生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请你节哀。”
柳甄呆了一瞬,忽而用力挣脱郁占的禁锢,声音尖利:“桑书南,你就是个害人精!”
她用力地推搡,桑书南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目光沉黯,神色平淡,似乎完全不为这句无端的指责所动。
桑书南一句话都没有说。
郁占脸上却有隐约的怒气。
她走到桑书南身侧去,面对柳甄。
郁占沉声说:“柳女士,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柳甄愣住。
她还没开口,郁占又说:“这里是周先生的灵堂。请你自重。”
柳甄捂住嘴,发出一声细微的哭泣声。
※
郁占亦疲倦,跟在桑书南身侧,用一上午的时间完成了整套仪式。
今天似乎尤其冷,在公墓里呆了一会儿,郁占觉得手脚都冻得麻木。
往外头走的时候,她打了个寒噤。
桑书南侧过头看她,说:“走快一点吧。”
她勉强笑了一下,因为熬夜的缘故,眼底的青紫色非常明显:“好。”
周安开车将他们送往公寓。
路上,郁占说:“柳甄为什么会知道消息?”
桑书南说:“我给她发了短信。”
郁占愣了愣,想问,却又忍了回去。
倒是桑书南主动解释了一句:“她跟我爸也过了十几年。我觉得她应该知道。”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依然平淡。
郁占唯有沉默。
周安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后离开。
郁占跟桑书南一起往楼道方向走,碰上了物业管理员老金。
老金认出了桑书南,还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就放寒假啦?”
桑书南僵了僵。过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
身侧,郁占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对此,桑书南并没什么反应。
直到老金走远,他才侧过脸,微微低下头,望着郁占说:“走吧。”
他们一起上了楼。桑书南开门,郁占站在他身后,并没有回自己家的意思。
等门打开,他先进去,她便跟进来。
桑书南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转身进了屋。
她在他后面也换了鞋子,关上门。
屋子里有暖气,温暖且安静。
却安静得令人心碎。
郁占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彼时,夏永言去世,她独自面对空空荡荡的房间,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却再看不到他的人。
桑书南现在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
他跟周正真曾经陪在她身边。
现在她也要陪在桑书南身边。
郁占勉强笑了笑,对呆站在客厅中央的桑书南说:“你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我去做点吃的,一会儿你吃了就先睡一会儿吧。”
桑书南点了一下头。
从浴室里出来,桑书南闻到厨房飘来的香气。
明明没有什么胃口,肚子却生理性地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他走过去,见郁占正站在餐厅的窗边讲电话。
“……我知道。”
郁占的目光落到桑书南面上。
她冲他微微地笑了笑,对着手机话筒说:“不说了。”
“嗯,拜拜。”
郁占收了线,说:“坐,我煮了面条,你将就吃一点。”
桑书南就坐到桌前去,拿起筷子。
“是费行安打来的电话吗?”
他忽然这样问了一句,郁占一怔。
桑书南比高中时代变得更加面瘫,神色永远平平淡淡,她很难从他的表情上辨识出他的真实情绪。
——郁占不知道他这样问一句是出于什么目的,只点了点头:“嗯。”
桑书南静了数秒,说:“他不适合你。你跟他分手吧。”
这话来得太突兀,郁占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望着桑书南,说:“你的意见,我知道了。”
桑书南望着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不是我的意见。我不会让你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