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几声巨响。
马车本来就已经破败不堪,只剩堪堪几块木板支撑,冯尧这副几百斤的斤两一靠,终于支持不住,支离破碎。
马车上的几人猝不及防之下,全都跌落在尘土碎片当中。
几匹骏马同时扬起马蹄,发出一长串嘶鸣。
卫泽埋头紧紧抱住周瑛华,挡住四面飞洒的碎屑灰尘。
冯尧摔得最重,疼得他连声诶呦,手脚并用,不停扑腾,想从碎片木架中爬出来。
崔泠翻身下马,走过冯尧身边的时候,轻轻踢了一脚:“不必抓活口,一个不留。”
冯尧还在木片底下挣扎,翘起的脚尖在空气中划了个圈,算是应声。
“太子殿下。”
崔泠走到卫泽身边,“这里交给冯将军料理,殿下先随我去江州。”
他一挥手,缁衣戍卫立即牵来一匹黑马,等卫泽起身。
卫泽恍若未闻,“太医在哪里?”
崔泠看清卫泽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小太监,眉峰微蹙:“事出紧急,殿下莫要耽搁。”
下巴朝右边轻轻一点,示意戍卫上前。
几名戍卫连忙一拥而上,想强行把周瑛华拖走。
卫泽紧紧扣着周瑛华的双臂,抬起脸冷笑一声:“治不好她,侯爷另外挑个皇子回西宁罢!”
他毕竟跟随卫康多年,教养规矩固然不能速成,说话的方式、语气还是能学个七八分。此刻他虽然灰头土脸,满身狼狈,但态度刚硬,那种浸润在骨子里的生而优渥、高贵雍容几乎是浑然天成,仿佛他果真是个自幼娇宠无度的跋扈皇子。
戍卫们慑于卫泽的气势,身形一滞,不敢动作。
崔泠神色平静,沉吟片刻,没有坚持:“把太医带过来。”
冯尧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肿了半边的屁、股,凑到崔泠身边:“诶,这小太监是不是你安排的人手?瞧着瘦巴巴的一把子骨头,一点拳脚功夫都没有,人倒是够机灵的。”
伸手一指不远处白衣刺客们的尸体:“瞧见没有,都死在他手上。”
崔泠的目光从周瑛华脸上滑过,黑乎乎的一张脸,看不清面容,只能看清一双细长而舒扬的柳叶蛾眉——原来不是小太监,而是小宫女。
“我不认识。”
看卫泽紧张担忧的神情,这个小宫女的身份怕是不简单。
他转过身,“派人去找太薇公主。”
戍卫们去了半天,回来时道:“侯爷,马车上的是育碧公主,太薇公主和她的宫女走散了。”
崔泠心中雪亮,点了点头。
冯尧一跺脚:“还不快去找!到底是死是活,给爷一个准话!”
“不必。”
崔泠打断冯尧,“她就在你眼前。”
“啊?”冯尧抓抓脑袋,左看看,右瞧瞧,除了护卫,还是护卫,“太薇公主在哪儿?”
崔泠没说话。
随行太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跑到几人身前:“殿下,老奴来看看您的伤口……”
刺客已经全部伏诛,四散而逃的宫女们找到主心骨,重新汇聚到车队中来。几名宫女展开帐幔,直接在雪地上围出一个个山包似的帐篷,在里头煽风炉煮滚水,熬煮汤药,为受伤的护卫擦洗伤口。
卫泽抱起周瑛华,走进一座刚刚搭起的帐篷当中:“孤没事,先为太薇公主诊治。”
“他、她?”
冯尧瞪大眼睛,一层摞一层的下巴挤压在一处,皱成一团粉嘟嘟的千层蜜饼。
崔泠没有跟进去,站在帐篷外,朝冯尧使了个眼色。
冯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摸摸脑袋,一头雾水:“侯爷?那个小太监就是太薇公主?”
“嗯。”
崔泠淡淡应了一声,眉眼低垂,掩住眼睛里的精光:“京里有些异动,我要提前回西宁,不能和你们一道走水路返回,这里交给你主事。”
冯尧神色一肃:“是!”
他大概能猜出京里出了什么事,多半是孟家人和孟贵妃暗中使了什么手脚,想撺掇卫文帝更改皇位继承人。
在冯尧看来,孟家人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他们不仅谗言媚上、把持朝政,害死卫文帝膝下所有皇子,甚至还想把孟家子弟假充成卫氏皇族,什么簪缨世家、名门望族,不过是一群贪婪虚伪的小人罢了。
不过崔家和孟家现今是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崔泠和孟相政见相斥,近来常有争执,但新嫂子孟氏可是孟相的嫡亲女儿,两家是牢不可破的盟友,轮不着他多说什么。
“看住太子。”崔泠翻身上马,白色袍袖翻卷,仿若官道两旁的素净雪色,“至于那个太薇公主……”
他轻笑一声:“伤得正好。”
冯尧目送崔泠和戍卫们远去的背影,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他明白崔泠的暗示:原本他们便打算暗杀太薇公主,然后嫁祸到北齐国人身上,计划虽然看似天|衣无缝,其实肯定骗不了卫泽。现在太薇公主受了重伤,倒是个下手除掉她的好时机,因为伤势太重而不治身亡,这种死法实在是太名正言顺了,甚至都不用费心去遮掩。
他招手叫来几名心腹使女:“太薇公主为救太子受了重伤,等太医开了药方,你们亲自看着宫女配药。以后太薇公主的汤药,全部交给你们几人负责,没有本将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使女们:“喏。”
宫女小心翼翼剪掉周瑛华身上的几层衣物,如意和称心在一旁打下手。
卫泽守在病榻前,脸色阴沉。
称心取来一套贴身的纱罗衣衫,“殿下,奴婢要为公主更衣,您……”
卫泽站起身,并没出去,走到屏风背后,沉声道:“小心着点,别碰着伤口。”
周瑛华身上穿了金丝软甲,但软甲并非真的刀枪不入,只能够挡住锋利的剑刃,无法抵挡其他伤害。
太医说她受了内伤,背上和胸前都一片青紫。
称心为她换衣的时候,一直在倒吸冷气。
卫泽靠在屏风上,眼前一遍又一遍回放着周瑛华扑到他身上时的情景。
如意让人端了盆热水,绞了张干净帕子,“殿下,您擦擦吧。”
卫泽神色木然,接过湿帕,抹了把脸,双手浸在铜盆中,干净的热水很快变成淡淡的血红色。
好在这些血不是周瑛华的。
榻上的周瑛华浅浅嘤咛一声,眼睫微颤,似要转醒。
称心连忙丢下手里的差事,给周瑛华掩好锦被:“公主醒了!”
卫泽推开两旁使女,大步奔至榻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换掉沾满血迹的衣裳,怕血腥气太重,随手扯掉破破烂烂的外袍,只着砖褐色湖罗内衫,挨到榻沿边。
周瑛华睁开眼睛,茫然片刻,眼神逐渐清明,随即呻|吟一声,眉峰紧蹙。
卫泽连忙让人去唤太医,“哪里疼?”
周瑛华紧咬双唇,“扶我坐起来。”
称心刚伸出手,卫泽挡在她身前,搂着周瑛华坐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你身上还带着瘀伤,别乱动。”
周瑛华不惯和人亲近,此刻半靠在卫泽怀中,只觉浑身不自在,不过伤口传来的痛楚很快让她忘了这一份别扭,“你没事吧?”
卫泽笑了笑,“我很好,你放心,永宁侯留下一队精兵护送咱们,路上不会再有刺客了。”
声音里带了几分苦涩。
周瑛华神情剧变,双手微微发颤,她早该猜到的,崔泠肯定也在这次使团当中!
薛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她一刻都不敢忘。
她环顾一圈,示意如意:“你们到外面守着。”
等使女们全部退出去,周瑛华叹了口气,望向卫泽:“殿下。”
明明靠在他的怀里,但口气却生疏而克制。
卫泽眼神一沉,没有再费力气去纠正她的称呼。
周瑛华没有注意到卫泽脸上黯淡下来的神色,“这一路我的吃食用具,汤粥药丸,务必让阮伯生和如意亲自看管,千万不能让永宁侯的人沾手!”
卫泽心中一紧,“你怀疑永宁侯?”
周瑛华神色庄重:“对。”
崔泠日后会一力扶持卫泽登上皇位,有这一份从龙之功在,卫泽总会给他留几分颜面。
唯有从源头开始埋钉子,才能让卫泽彻底疏远崔泠。
更何况,崔泠确实已经动手了。
冯尧骄傲自大,看不起深闺妇人,大概觉得周瑛华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很容易对付。大意之下,早已经露出狐狸尾巴。
他不知道,周瑛华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只需要看一眼他的神情动作,就知道这个永宁侯府的娇客心里在盘算什么。
上辈子死在崔泠手里,这一世周瑛华不会重蹈覆辙。
卫泽默默听着周瑛华的分析,脸上波澜不惊。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肩头忽然一沉。
他低下头,入眼是一张恬淡柔和的睡颜。
周瑛华身上毕竟还带着内伤,加上刚刚喝了一碗安眠的养神汤,只说了会子话,很快就觉倦意上头,眼皮发沉,不知不觉便靠在卫泽肩上,昏昏欲睡。
炭炉里一片红彤,木炭噼里啪啦烧得正欢,火舌舔舐着黑漆漆的铜壶底部,茶褐色汤药沸腾翻滚,咕嘟咕嘟直冒气泡,浓厚的药香中蕴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卫泽拉高胭脂红锦被,把周瑛华拢在臂弯中,嘴唇擦过柔嫩细滑的脸颊,唇间微觉一丝馨甜,依稀能嗅到她的青丝间有股淡淡的茉莉发油清香。
他伸长胳膊,揽着自己将睡未睡的新嫁娘,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