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只上了两级阶梯, 靳枫松开了她的手,坚持在外面等她。
无奈,她只能自己进去,在里面转了一圈。
有一个小和尚让她求支签, 她说不用, 他直接拿着签筒晃动几下, 掉出来一只木签,上面刻着八个小篆字:
心有劲风, 呦呦鹿鸣。
她问小和尚是什么意思, 他的解释让她摸不着头脑:
“天命不可逆,不管是事业, 还是爱情,顺心而为, 否则,你身边的人, 会有人遭天谴。”
“……”鹿鸣吓得赶紧付钱走人, 小和尚却坚持不要, 她只好把钱扔下, 跑了出来。
靳枫在路口等她, 见她惊慌失措地跑出来,问她怎么回事。
鹿鸣讲了求签的事,他表情有些无奈:“别信他, 我认识他, 他是故意弄的。”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 突然反应过来,那八个字,说的不就是他们两个?
“你怎么会认识寺庙里的人?”
“……”他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往前走,长腿迈出的步伐又大又快,似是不愿意多停留半秒。
鹿鸣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一直追到山顶,才追上他。
靳枫俯视着整个玉仑河小镇,伸手把风,风吹在手心,他感觉却是麻木的,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
风从哪个方向来
轻轻将我摇晃
吹黄了麦田,吹绿了森林
三色紫罗兰漫山开遍
独不见,你归来
……
他强行掐掉脑海里的声音,不等她继续追问,先开了口:
“早点离开这里吧,回加拿大,回北京,都行,不要继续在这里耗下去。胡队长要是再找你做什么事,不要再答应他。”
胡卿民邀请她参与三月中小学的森林消防宣传教育,是故意找借口留下她,想撮合他们两个,显然早就看出他们俩特殊的关系。
鹿鸣侧头看向他。
男人英俊的侧脸,能看到黑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
她从袁一武描述中能想象到,他这一个月是怎么拼命地工作,疯狂地加大特训强度,把底下的那些人都累得哭爹喊娘,他自己就更不用说。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把自己累成这样?你是在怪我吗?”她知道,除夕那天晚上的事,对他打击一定很大。
可她能怎么办?明明不能和他结婚,还要欺骗他吗?就算张小雄和李章程不说那些话,她也不敢往这方面想。
那年,她从家里偷了户口本,和他约好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把生米煮成熟饭,她妈妈反对也没有用了。
结果,她没等到他出现,去找他也找不到人,而她妈妈却气得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
这样的经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一遍。更何况,她妈妈说过……她的思绪被他打断。
“没有,我没有怪你。”靳枫转身,向她走近一步,“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你已经不属于我的这个事实。”
除夕那天晚上,他原本信心满满,他们会重新恢复男女朋友的关系。却没想到,她始终没有打算一直留下来。
他现在回想,她来玉仑河之前,其实就已经决定了以后的路。
她未来的人生,已经没有他。
这个惨重的事实,几乎在那一瞬间,把他悉心操练了八年的信念摧毁。
过去的八年,她不在,他却始终坚信,她一定会再回来,回到他身边。
他有一天可以再抱着她,迎风而立。
他们会在风的殿堂里肆意狂吻,他可以为所欲为。
他所有改变现状的努力,不管多艰苦,都是有希望的,他们一定还能在一起。
事实却相反,她回来了,终究还是要离开。
这一个月,白天忙,他没时间想,一到晚上,他就会失眠,无处可去,就在寺庙里,对着青灯古佛,理清思绪。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接受她终究要离开的事实,决定放下的那一刻,心突然就空了,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不再抱任何希冀,以后的人生了无牵挂,也不会再痛苦。
这样也好,以后他在面对山火的时候,就不会恐惧。
在认识她之前,他并不怕死,认识她之后,却有了恐惧。
他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也害怕她没有了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理解她,她该多寂寞?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她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他。
“以前,你总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在自己周围画上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魔法屏障’,只有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有幸闯了进去。”
他目视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的。
“为了不伤害别人,你总压抑自己的需求,想要却无法拥有的,你只会逃避,随便拿一件事当寄托。这样时间长了,你连正常的情绪反应都不会了。这样的结果,你的心不只和其他人疏远,和自己都会失去联系,和一架被遥控的飞机没什么区别。”
鹿鸣呆呆地看着他,裹在心脏外的一层厚厚的壳,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在敲打。
很痛。
可她知道,只要再忍一忍,壳敲碎了,就有风吹进来,有阳光照进来,她就不会窒息了。
敲打却突然结束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嘴角抽出一丝浅笑。
“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应该感到开心,你终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做的决定是对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世界的人,就像小呦和大鹏不属于同一个物种,跨物种之间怎么能谈感情?”
他转头看向她,脸上的浅笑也消失了,一脸郑重的表情。
“说直白点,你我都不是对方的良配,你应该找一个精致的男人,不是我这种糙人。我也应该找一个更实在的女人,没有你那么多幻想,至少自己会做饭。所以,离开吧,不要再来,我也不会再找你,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
他的话,平静而温和,声音不大,却像冷风,呼啸着灌进她的心脏,变成刀子,一刀一刀割着她的心。
鹿鸣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心这么痛,强行把泪腺遏制住,眼睛又干又涩。
她看着他,想解释,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挤出一个字:
“好。”
两个人对视许久,他先转移了视线,“那走吧。”
跟来的时候一样,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等前面的人绕过一个弯,鹿鸣突然浑身无力,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飚了出来。
在海地的传说中,尸体在巫术复活之后会变成僵尸,他们虽然没有生命,却能和活人一样生活和工作。
没有他,她以后的人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鹿鸣对这样的未来很恐慌,却没有勇气走向他。
这一个月,她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伤害任何人,又能和他在一起。
答案是,没有。
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是真理。
鹿鸣蹲在地上,等眼泪流得差不多了,才起身,继续往前走,绕过弯,靳枫在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她,看到她出现了,转身继续往前走。
到了分叉路口,他才停下来,等着她走近。
“现在是四月清明防火期,森林消防队会比较忙,你走的时候,我可能没办法送你。我让袁一武送你。”
“不用了,你忙他也要忙。我坐汽车去市区。”鹿鸣忽然想到一件事,“前两天晚上,达哇好像躲在房间里哭,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想她爸爸,你让袁一武抽空回去看看她。”
“好。”
“再……你……”鹿鸣想起他说以后都不要再见,她也没立场让他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轻叹了口气,“我走了。”
“嗯。”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小森林,走了几步,加快了脚步。
靳枫站在岔道口,看着女人往前移动,瘦小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内,他突然感觉五脏六腑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剧痛无比。
他紧咬住牙关,仰头看天空,想把眼泪强行逼回去。
对森林消防员来说,水是世界上最珍贵之物,山火发生的时候,他常常幻想,雨从天而降。
没有雨,有露水也行。
没有露水,哪怕泪水也好。
都没有。
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男人,这一刻,终究没忍住,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泻而出。
他记得,她来的那一天,天空很蓝。此刻,天空灰得像铅一样,沉重,压抑。
等眼泪流得差不多了,他吃力地转身,走回支队。
……
鹿鸣离开玉仑河的这一天,刚好是清明节,天气有些干燥。
汽车穿过山坳马路。
和来的时候一样,她透过车窗,又看到了半山腰的路上,那片移动的橙色果园。
他们似乎也看到了车,和车里面的她。
“三嫂,看这里!”袁一武蹦跳起来,挥动双手,扯着嗓子大喊。
所有人都看向马路上的车,只有最前头的那个人,脚步停了下来,却仰头向上看,脊背挺直,身姿挺拔如松。
他停了不到三秒,继续往前走,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车速越来越快,最终把橙色果园抛在了后面。
鹿鸣一直回头往后看,他不用再回头,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她,他却始终低着头。
她看了很长一段路,脖子都扭酸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才回过头来。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车。
司机破口大骂:“神经病,找死啊!”
有人敲车门,车门打开,跑上来一个年轻女孩,抱着一个大包,气喘吁吁地跑到鹿鸣身前,把包扔给她,不等她问是什么东西,转身跑下车去了。
鹿鸣打开,包里面全都是信,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抽出一封,信封上盖着北`京的邮戳,地址竟然是她们家搬家之前的那个地址,收信人写的都是她改名以前的名字,鹿鸣。
这些信,真的是寄给她的。
可这个地址和这个收信人,根本就不可能收到这些信。
鹿鸣拆了一封信:
我不想你
山是你,树是你
所到之处,所见的之物,都是你
你就在我身边
我还需要想你吗?
……
她心中又喜又痛,又拆了一封:
想你的守则
第一条,只能晚上想
第二条,每天只能想一首诗的时间
想你的时候
我把心割下来
泡在装着你的蜜罐你
疯狂地想念你
白天再把心装回去
专心工作
……
时间最近的几封,是摄影展结束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写的,字迹飘忽无力,仿佛一个梦游的人无意识中写下来的字。
鹿鸣发疯了一样,拆了一封又一封,整个包里塞满了信,脑海里充斥着同一个声音,不同的语调,开心的,悲伤的,抓狂的,绝望的,平静的。
“你不回来,我守护的青山再美,也是荒凉。”
“我行过很长的路,爬过无数的山,走过许多的森林,却只爱过一个林间鹿一样的你。”
“天高地远,海阔云深,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要一个你。”
……
这些话,像复读机刻录下来了一样,反复在她脑海里播放。
鹿鸣看着这些信,心里萌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