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战争全面爆发的当天,霍尼卡普在全国广播和电视中做了发言。作为宗教领袖,全世界的人都希望这个长着花白胡子的老人能够拿出“神”的仁慈,制止这场战争。可是顾之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记得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霍尼卡普时的情形,这个老头面对一个被炸断了腿的小女孩,竟然连眼睫都不动一下,只是沉默冷淡地站在一边。顾之泽明白,与其说霍尼卡普是个宗教领袖,不如说他是个政治家更为合适,而政治家天生喜欢争斗,战争是他们最喜欢的利器。
果然,霍尼卡帕简短到只有十分钟的讲话只透露了一个主题:战斗到最后一粒子弹——以真神的名义。
顾之泽简直要放声大笑,这么可笑的话他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虽然这话如此荒唐,但是当正式开战时顾之泽只想大哭。在他的人生里,战争是个太过遥远的词,在全世界范围内,上一次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还要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伊拉克。自那以后虽然局部战役不断,各种武装冲突三天两天见诸报端,但是相对来说政局还比较稳定。所以,当顾之泽在卡纳亚里斯全面封锁一周后,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战争。
一天24小时,不再存在所谓的“停火时间”,近在耳边的枪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让人一整天都耳鸣不已。空袭成为常态,三不五时就能看到天际划过一道光斑,然后立刻有一道闪亮的轨迹掠过,直奔光斑而去,那是在进行导弹拦截。街上的尸体经常三五天都没有人来收,就保持着中弹一刻的姿势瘫在路边,任尘土和垃圾把他一点点遮挡起来。相对炮火和导弹而眼,巷战倒成了造成无辜平民死亡的最主要原因。由于民族间的仇恨和宗教信仰上的冲突,狂热的宗教分子开始使用“人体炸弹”,他们往往选择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医院、清真寺甚至红十字救助站引爆炸弹,动辄造成数十人乃至上百人伤亡。
很快,顾之泽发现自己竟然不再愤怒。最初,面对无辜平民的死亡他会愤怒不已,他会控诉政府的不作为,会指责交战双方的惨无人道。但是短短的几天后,亲眼目睹了那么多人在自己面前倒下,锡卡兰族,坦尼亚克族,甚至包括维和部队的士兵,每一个人倒在尘土中时,剥去一切身份,剩下的只有对生命本身的无尽眷恋和对世道的控诉。
顾之泽每天在酒店里把当天采写到的图片和文章用卫星传回国内,他所有的新闻关注点都在“生命”本身上。项修齐曾经看到过他的照片,沉吟了半晌说:“阿泽,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地记者”。顾之泽有些不解,项修齐告诉他,一个真正的记者最应该关注就是“人”,每一个新闻事件背后都是“人”的因素。战地记者的眼睛盯在导弹、火炮、坦克上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操控那些冷冰冰的杀人机器的,恰恰就是“人”本身。
“阿泽,你很棒,我在叙利亚呆了整整一年才明白这些,你用了两个多月就看明白了。”
顾之泽微笑着说谢谢,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缩在棉被中放声痛哭。他记得李润野告诉他,每一条新闻的背后都是人心,李润野还告诉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和无限延展性……时至今日,他回过头细想当年,更深切地明白了李润野为什么会毙掉他用了一个多月才写出来的专题,也明白了师父为什么对刘明远的那场“车祸”穷追猛打……抛除所有个人“情感”的因素,一切的根本无非就是对“人”的尊重和对“生命”的尊重。
顾之泽一边掉眼泪一边一次次点击PAD上的网络开关,可是曾经被李润野笑称“靠谱”的wifi再也搜寻不到了,手机信号早在战争开始前就断了,唯一的一台卫星电话不到关键时候轻易不能使用。顾之泽徒劳地再一次刷新网络连接,依旧是一片空白。可现在的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李润野,哪怕听听他的声音也好,此时,李润野的声音就是他坚持下去的所有理由和动力。
这么多天以来,每次踏出宾馆他都会带着极端的恐惧和遗憾想“如果回不来,我都没有机会亲自跟师父道别”,每次裹着一身硝烟回到宾馆,他又会无比庆幸“还好,明天还有机会去大使馆给师父打个电话”,虽然他一次电话也没有打过,但是怀抱着这么一个希望总是让人高兴的。此时,他坐在脏乱不已的房间,透过粘满米字形胶带的窗户往外看去,夜空墨黑,远处乍然闪亮的是倾泻而下的炮弹,他对李润野的思念汹涌而来,直至灭顶。
***
刘明远无论如何放心不下顾之泽,于是每天抓着台相机跟着顾之泽大街小巷地蹿,美其名曰协同采访。顾之泽当然明白大师兄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拒绝刘明远的同行,有些人有些事,你可以默默放在心里一辈子却没有必要宣之于口。
他们每天冲向枪声最密集的地方,把镜头对准哀哀哭泣的人们。当空袭警报拉响时,所有人都往掩体跑,他们会逆着人流往街道上跑,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更清楚地看到战机是如何低空掠过,把巨大的死亡阴影投在魂飞魄散地百姓头顶上的。
当炸弹在身边炸响,不是顾之泽把刘明远扑倒在身下就是刘明远把顾之泽的脑袋抱进怀里,两个人互相用脊背替对方挡住四散乱飞的各种碎片,当一个人屏住呼吸看向取景框时,另一个人会警惕地替他观察周围的情况,预防随时冒出来的冷枪和流弹。有时候,他们会碰到受伤的平民蜷缩在某个角落,于是两个人总是把争着把对方推到身后,抢先一步走过去搀扶那名伤者——谁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一名伤员还是伪装成伤员的自杀式袭击者。
两个人都知道,无论谁有了意外,李润野都会痛苦不已,于是两个人在安全问题上异常默契。不用任何人提醒,顾之泽每天都会把那沉甸甸的龙鳞甲穿在身上,而刘明远穿的是凤凰卫视标配的防弹衣,为了安全,他插了两块陶瓷板。
有一次,顾之泽对刘明远说:“大师兄,我觉得太不公平了,都是跑国际新闻的,凭什么咱俩要遭这罪啊?不行,我觉得亏了,我要报复!”
“哦,那你想怎样?”刘明远温柔地笑着,看着自己的二师弟作妖。
“我得狠狠敲诈他一顿!”顾之泽挥挥拳头,“咱们回去以后,让他掏钱请咱俩度假去,我想去西藏,大师兄你想去哪儿?”
“我啊,”刘明远看看天花板,脸上有向往的色彩,“我想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
顾之泽的眼角狠狠地跳了两下,心里绞成一团,他努力挤出一抹笑意说:“那一起去,等咱们回国以后就让师父掏钱定机票和酒店。”
刘明远温柔地笑一笑:“好,等我们回去以后。”
顾之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回家”几乎成了一个奢望。整个战局混乱不堪,联合国调解委员会已经连续召开了六次会议,希望能够敦促双方实现停火,再次回到谈判桌前。对此,*武装坦尼亚克一方倒没什么意见,毕竟从军事实力上来看锡卡兰族的实力要更为雄厚一些,如果打持久战他们相当不利。但是显然锡卡兰族一方并不这么想,他们恰恰是想用持久战彻底拖垮坦尼亚克,让对方再无翻身之力。于是谈判陷入僵局,死伤人数每天都在增长。
这天,顾之泽和刘明远从新闻中心出来后直接去了大使馆,整个凯莱开始停水停电,宾馆里的一切通讯设备全部停摆。中国驻卡大使提出让新华社和凤凰卫视的记者搬到大使馆来住,至少这里相当安全些,每天还有三个小时的电力供应,足以把稿子发回北京。对此,李润秋高兴万分,回到凯莱就开始指挥大家收拾东西。顾之泽在整理行李时,看到当初诺瓦尔扔给他的一背囊东西,他忽然有点儿愣神——仿佛已经好几天没看将诺瓦尔了。
诺瓦尔在最初的几天曾经跟他们在一起,可是在某次追拍一场巷战之后,诺瓦尔忽然就“不见”了。他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还化化妆,给自己刷一层棕色的鞋油,脑袋顶上包一块头巾,遮了半张脸,乍一看还真不太容易认。后来,顾之泽发现每次诺瓦尔返回酒店时都带着一身的狼狈:手表被抢啦,遭遇枪战啦、有空袭啊等等不一而足。时间久了顾之泽就有点儿怀疑,大家都是跑战争新闻的,对彼此又很熟悉,所以顾之泽一看就知道诺瓦尔这小子一定是又跑去“非法”区域进行“非常规性”采访了。
“诺瓦尔!”顾之泽一把抓住诺瓦尔的书包带子,把他拖在大堂里死死不松手,“你跑哪儿去了?”顾之泽大声质问。
“就在外面拍巷战啊,”诺瓦尔金棕色的大眼睛非常无辜。
“胡说!”顾之泽嗤笑一声,“我就应该去告诉我大师兄,你这种人就是满嘴瞎话一句可信的都没有!”
“啊!”诺瓦尔立刻换了非常抒情的语调感慨,“千万不要这么做,我会伤心的。”
“那你说实话!”顾之泽提出交换条件,想一想决定再加上一个砝码,“我大师兄也很担心你,总问我你在哪儿,安不安全。”
“真的吗?”诺瓦尔立刻来了兴致,一把握住顾之泽的手,“他很担心我?”
“当然是真的,”顾之泽说,“所以你赶紧告诉我,你每天都跑到那儿去了。”
“拍巷战啊!”
“诺瓦尔!”顾之泽换了一个战略,“我又不会抢你的新闻,只是很关心你,你完全不用这么防备我吧?再说我大师兄那么担心你……”
诺瓦尔红了脸,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急得英文法文又混在了一起:“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把相机拿出来,调出一张照片递给顾之泽:“你看,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
顾之泽瞥了一眼,忽然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照片上一个男人□□着上半身趟在地上,腹部开了一个直径足有十公分的大洞,白色的脂肪层和血红的肌肉层全都翻卷出来,露出白色的肋骨和部分内脏,肠子流了出来,血色占据整张画面,巨大的视觉冲击效果让人几乎站不稳。
“这是……”顾之泽咽口吐沫,“炸弹炸的?”
“不是!”诺瓦尔摇摇头,“这是子弹造成的伤痕。”
“怎么……可能?”顾之泽深深吸一口气,在来卡纳亚里斯之前的军事培训课上他见过很多枪伤的图片,可是从没看到过如此恐怖的,这得是多大口径的子弹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啊,穿甲弹吗?
“这种伤痕当然不是普通的步枪或者微冲子弹造成的,这应该是达姆弹。”
顾之泽忽然就觉得一阵恶寒掠过,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很可怕对吗?”诺瓦尔接过相机,看一眼那张图,自己都受不了地撇开眼睛,“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人真的会使用这种子弹。”
“可……这是海牙国际公约禁止使用的!”顾之泽微微提高嗓门嚷道,“早在1899年就已经列入禁约了,当时我们的清政府还在公约上签了字,一百多年前它就被禁止出现在战场上!”
“可是2005年还有一个巴西青年死在这种子弹之下!”诺瓦尔皱着眉,恶狠狠地说,“步枪开花弹被禁止在战争始终使用,可是手枪开花弹是可以在警务执法中使用的……我想弄清楚这他妈的该死的达姆弹到底是从哪个枪□□出来的!”
顾之泽激灵灵打个寒战,他屏住呼吸问:“你发现什么了?”
“这个人是坦尼亚克族人,他就死在河边,我发现他时他的身体还带着热气,面朝河东。我猜他是想回到河那边去,可惜没成功,子弹应该是从背后射入的。这种达姆弹射入人体后,铅心由于惯性作用从被甲内涌出,被压扁成蘑菇状,被甲发生扩张或破裂,迅速释放能量,扩大创伤出口,使弹头具有类似爆炸弹头的致伤效果,会在被命中时出现口径十几倍甚至更大的瞬间空腔……他的腹部几乎是被炸开的。”
诺瓦尔用力握了握拳,眼底掠过一丝血红:“我想查清楚,这他妈的锡卡兰族到底是政府军还是恐怖组织!”
“你想怎么做?”顾之泽暗地里把自己一掌心的冷汗抹在裤子上,他觉得自己的嘴里都冒出苦水来,强烈的恐惧和愤怒让他的头脑里轰隆隆响成一片。
“我要去河边走走,”诺瓦尔说,“这种枪不会出现在城里,为了避开舆论谴责,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只可能出没在河边或者偏僻少人的角落里。我这几天找了很多渠道,听到一点儿消息,锡卡兰组应该有只隐秘的部队,专门用来‘肃清’的,或者你说‘暗杀’也行,总之就是用暴力手段制造恐怖气氛,达到武力威慑的作用。我猜如果政府军真的有人使用达姆弹,只可能是这支见不得人的‘隐秘部队’。”
“你想钓鱼?”顾之泽大喊起来,“你疯了吗,就算你真的钓到了,这种子弹100米距离直接毙命,击中胸部百分百死亡,击中腹部百分之七十五死亡率……你……你总不会想当第二个*卡帕*吧?到时候你连按快门的机会就没有!”
“钓鱼?”诺瓦尔眨眨眼睛,“顾,你觉得我是那么傻的人吗?”
顾之泽翻个白眼,心想“你以为你不傻吗”。
作者有话要说:*卡帕*
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1913年10月22日-1954年5月25日)是匈牙利裔美籍摄影记者,二十世纪最著名的战地摄影记者之一。生于奥匈帝国时期的布达佩斯的一个犹太家庭,原名安德鲁·弗里德曼(André Friedmann),移居法国期间采用罗伯特·卡帕的名字。1947年,他和“决定性瞬间”的倡导者布列松一同创立了著名的玛格南图片社,成为了全球第一家自由摄影师的合作组织。1954年5月25日,卡帕在越南采访第一次印支战争时,误入雷区踩中地雷被炸身亡,在死亡前的一瞬间按下快门,拍下了地雷爆炸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