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借着室外微弱的光仔细一看,发现赵政手里拿着火石,方才许是正要点火,听到有响动才转过来看他的,倒是他的反应着实大了些,又尴尬地轻咳一声,走过去从赵政手里拿过火石点火。
他取火石的时候,赵政左手的掌心被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生出一串麻酥的感觉,直沿着手臂窜到了心上,赵政被突如其来的异样惊醒,这才察觉自己方才问话的语气有些不好,眸中那点清冷的神色顷刻褪去,又换成了副没正形的样子。
逢烛火亮起,先前屋子那点沉抑顿扫,二人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赵高甚至以为适才赵政眼中出现的那种幽深光芒只是光线昏暗时视物出现的错觉。
“大王饿了么?”赵高柔声问道。顿一顿他又说:“臣去瞧瞧夕食做好没有。”
赵政却是先迈了出去:“左右无事,一起罢。”
二人大步走出去时衣袍卷起阵阵清风,徒留一室烛火原地明灭。
吃饭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赵母的话题突然就聊到了某人的终身大事上:“听说现下好些世族子弟都忙着教养女儿,巴巴着等来年大王孝期一过把女儿嫁过去呢,也不知是谁家的闺女好福气。”
作为这事的正主,赵政听后倒是神色如常:“呵,还有这事。”他说完瞧一旁的小鬼想伸舀个豆子,手却恰好短了一截,连靠在陶碗上的木勺都没沾到个边儿,蔫蔫儿坐了回去,不由好整以暇地拢了袖子,伸手替她舀了一勺。
小阿邯嘿嘿一笑,知道他喜欢自己面前薄切的酱牛肉,赶紧狗腿地拿干净的筷子给他夹了几片,邀功似的望着他,惹得他想起些什么,难得神情柔和,看了看赵高,又勾起嘴角转过头去抬手赏她个暴栗。
赵高听了母亲的话下意识看向赵政,恰巧撞见他二人这些互动,不知他后来在想些什么,笑得那般柔和,和女儿坐一起,竟像父女一般。赵高心里虽哭笑不得,却佯作未见,转而接了母亲的话:“怎的母亲也对这事感兴趣。”
小阿邯乐了,替她家大母说道:“外面的阿姑阿姊们都好奇呢。阿父,你是大王的老师,肯定知道大王喜欢谁吧?”
赵政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高,笑得十分不怀好意。赵高睨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大王的私事,阿父哪里会知道。”
赵母突然摇摇头,有些可惜地说道:“要说这大王也是个痴情的娃娃,秦国谁不知他与那王后君后情深。只可惜王后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去了。这一去,大王至今也未纳过一个夫人。听说这回遇上夏太后薨逝,又须再熬上一年……也真是等煞了那些个仰慕于他的世族女子。”
听母亲突然提起王后和夏太后的事,赵高怕勾起赵政的烦心事,不觉干咳一声,极不自然地看看他。幸好赵政神色如常,正吃着自己碗里小阿邯夹的薄切牛肉片儿。
松了口气,赵高又转过去瞧着母亲,张了张口正想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却被赵政抢了先。
恍惚间,他觉得赵政好像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赵政微笑着安慰赵母道:“阿姑有所不知,公室婚娶向来不人由心,何况还是大王。要说这大王于王后未必就真有传闻所说的那些感情,只不过传来传去真像那么回事,为了挡些麻烦,他索性顺水推舟也未可知?”
“你这孩子懂什么?”赵母慈祥地嗔道,顿一顿又说:“阿姑看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但凡有个家室,这些自然就懂,也不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了。”显然赵母对君后情深一事深信不疑,半点也没有将赵政的话听在心上。
赵政放下筷子拱拱手,略带歉意地对赵母说道:“阿姑教训得是,是晚辈想得太简单了些。”
在赵高看来,他这些话也就哄哄母亲。他能云淡风轻地把这些说出来,赵高却无法当作一个哄老人家的失败玩笑看待。
以赵高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个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若不是真的,绝不多提,可眼下不仅提了,还提得这样平静,时不时还若有似无地瞥向这边,显然不是一个玩笑说得过去的。
况且仅仅是为安慰母亲,他大可换个话题,要知道,逆着别人的意思故意说这些来安慰人并不妥当。他是秦王,识人无数,最懂察言观色,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能解释的只有一种可能,这是故意说的,还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他究竟是……
把这些都在脑子里飞快地梳理一遍,赵高完全陷入了疑惑当中。
就在赵高陷入沉思的时候,赵母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又对赵政道:“你可别学他。他也不知瞧上哪家世族的女子,偏偏人家又瞧他不上,就这么耽误着,婚事至今没个着落。你说,他好歹也是个九卿里的什么治粟内史,喜欢什么样的不行,怎么……”
事关赵高的终身大事,赵母越说越是心忧,还哪里能注意到旁的。
这回她也算横了心,想要借此激一激赵高,索性对着赵政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你这孩子和他走得近,当着你的面也不怕揭他的短。你给说说,会不会是瞧上御史家那长女了。那女娃家世好自不用提,还听说人生得极美,各家找来的良媒踏破御史府的门槛,他父亲冯御史和大父冯丞相也没松过口。”只怕一门心思就想嫁给大王当王后。
赵母越说越为儿子可惜,最后就成了低头喃喃自语。可那句话还是入了赵政的耳,同样也入了赵高的耳。赵高尴尬地抬起头,正好和赵政的目光遇了个正着。
赵政凤眸里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挑眉看着赵高拉长尾音问道:“是么?我竟还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说完不待赵高回答,他马上又看向赵母道:“晚辈却不知他还有这心思,阿姑怎知是冯御史家那长女?”赵政说出这话的时候放下手里的长箸,垂着双手摆出一副听好戏的好奇模样,只等赵母回答。
赵母无奈地摇摇头:“阿姑还当你们走得近,他的事怎么也该知道一些。”
赵政看着赵高眼睛一眯,转而赶紧同赵母撇清干系:“这回晚辈还真是不知。”
“他呀,从前说是有喜欢的人,就是身份上差得太多。阿姑想啊,他现在好歹也是个治粟内史,按理说就算想娶丞相、御史家的闺女也该不是问题,可如今人瞧不上他,想来想去也就是冯御史家那长女了。听说家里都是按入宫的规矩教养她的,不说王后,给大王当个夫人怎么也是使得的吧?”
赵政听完点点头,垂眸不咸不淡地附和了句“阿姑说得有道理”。说完平静地看着赵高,不过短短的片刻,二人就眼神交汇了数次,可无论如何都很难看出对方的情绪。
半晌,赵母转而看着赵高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儿啊,要是这回那姝子真嫁入王宫,成了大王的人,你就断了对她的念想重新找一个罢。阿母虽然说过不逼你,可你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子。阿母看着你这么为她伤神,心里也难受啊。”
饭后,各自散去,小阿邯留下来帮着婢女收拾碗筷,瞧见阿父坐过的那边案上洒了几滴汤,而赵先生坐过的地方掉了几粒米,不由揉揉头发,奇怪地“咦”了一声,自她记事以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赵高把母亲扶回了房,折回书房却见赵政正占了自己的书案在看什么东西,听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案上另两个竹简道:“近来你也在瞧那韩国公子非的东西?”
“嗯,前几日臣在兄长那里得了两卷,这两日空了就拿出来细细瞧一瞧,这会儿看意犹未尽,又念起别的篇目来了,可惜兄长没看完,只好等一等了。”赵高从旁坐下,悠悠道。
赵政将手里的这卷放回去,抬头看着赵高问:“你看的那两卷是什么?”
“《难言》和《孤愤》。”说完瞧赵政笑得有些得意,赵高又问:“大王有别的?”
赵政嘴角一勾道:“比你多卷《说难》,倒是看完了,就是这么晚差人去拿也不方便。我还记得写了什么,你看会儿别的书,我默给你便是。”
“好。”虽然赵政只是让赵高先看会儿书,但是求人也得有求人的态度,赵高看书前还是很有良心地先帮赵政研了个墨。
他研墨时,赵政低头写字余光正好能隐隐约约看到他的动作。听着墨条和砚台摩擦出的“嗡嗡”声,赵政前一刻还觉得温暖异常,后一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老师你真喜欢她?”
赵高研墨的手一顿,“嗡嗡”声骤停,书房里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许久他才讷讷地反问:“臣喜欢她?”
这番回答本该是疑问的语气,却因赵高心里想着事情,问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听在赵政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感觉,惹得他眸光漾了漾,下一刻便幽幽道:“罢了,也没什么。这些墨够多了,老师先看会儿书。”
能表现得如此平静并非赵政真的不在意,只是赵高如果真想有个妻室,他断然没有什么立场阻挠。虽然自己心里闷得发慌,但幸好他从前就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恁是没让赵高瞧出丝毫。
不多时,赵政就写完了大半,写满换下一卷的时候,正巧赵高也把手里的东西看完了,就先把前面的递给他先看着。
等赵政全部默完,赵高也把前面的看完了,正想瞧后面的,却被赵政懒洋洋地拉住,下一刻整个人都靠了过来,趴在他的肩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呵欠,还迷迷糊糊的说:“剩下的你明天看。今天学生劳神费心地给老师默了这么久的书,老师总得有个表示。”
赵高闻言简直哭笑不得,感情在这里等着了转过头去问他:“大王想要什么?”
“老师给寡人侍个寝,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