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这人约莫七十,按常理人都是越老越缩,而这人这般年岁个子竟还与赵高一般高,脸上一条刀疤从右眼一直延伸到嘴角,模样十分狰狞。
赵高从容地应对道:“方才赵高已命人备下薄酒聊表歉意,诸位有什么不满,大可入内详谈,若真是盐务署办事不周,赵高力所能及之处定还诸位长辈一个公道。”
这人把双手抱在身,微微侧身站出个不屑的姿势前看着赵高扬声道:“不,今天就要在这里让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这事不说清楚我们几个还不走了!”
赵高嘴角暗暗一勾,直起身子时,转瞬却换上副为难的表情,沉吟道:“这……”
他话未说完,原本拖着安车的马却突然低下头去捡食什么东西,开始还只是一两匹,后来所有马都乱作了一团,如此还不够,竟开始往背着官署的方向走去,倔劲儿上来,靠人拉根本拉不住,用鞭子抽也抽不回来。
也不知是哪家的驭手下手失了轻重,一下子抽得狠了些,惊了匹马引得它阵阵嘶鸣,其余的闻声也都跟着狂躁。控马的控马,逃窜的逃窜,先前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骏马安车都移了位,开了几道口子,闹得人仰马翻。
赵高心中一派平静,移到面上却却生生变成了愣神,片刻才作“如梦初醒”状赶紧叫人来帮忙。赵政的老族叔们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愣是没看出半点异常,还以为他真在担心他们的安危。
如此全都黑了脸,有心细的低头一看,发现地上竟有好些豆子,一直往背着官署的方向延伸,都是打过仗的,知道马爱吃煮熟的豆子,有时候战场上为了致胜便会用这种法子干扰敌军战马。虽然他们大多数如今都还老当益壮,要安抚匹马不在话下,然而身份到底不同了,谁也拉不下面子亲自手。
“赶紧……赶紧给我拉住这些畜生!”
“都愣着干什么,养你们何用,还不去拉回来?”
他们原想着先用气势夺人,谁料如今这么一闹,人群散开,都远远看着这边哄笑起来,方才堆出来的气势全没了,不仅如此,被人指指点点,瞬间还矮了一截,一个个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僵着手指着那些马,看向自家的驭手抗声呵斥。
好不容易在赵高派人帮助下平息了这场闹剧,几个人的脸都黑成了锅底色,和那白发一衬,隐约还带几分滑稽的味道。
谁知更气的还在后面,这事儿竟然是个前来凑热闹的奶娃娃闹出来的,那娃娃被人提回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好些人都愤愤地看着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来得猝不及防,而且十分响亮,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牵到旁边的马又隐隐有了躁动的迹象。都是大老爷们儿,有的还一把年纪了,众目睽睽之下谁敢把个小娃娃怎么着?
眼瞧着怎么劝都止不住,倒是赵高,施施然走过去,坦坦荡荡地蹲下身子,目不斜视地温言安慰了几句:“这些都是年高德劭的尊长,别怕,老人家有话问你你就答,他们是不会伤害你的。”
看衣着就知道这是个没机会识文断字的奶娃娃,他懂什么叫“年高德劭”?所以这话其实是赵高刻意说给“年高德劭”那几位听的,意思是让他们别仗着身份为难孩子。
只是赵高给人的印象就是满身书卷清气,这会儿对着娃娃文绉绉地措着辞,任谁也没发现其中的玄机。
果然听到这四个字,想起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和个不懂事的娃娃计较,几位吹胡子瞪眼的尊者那张老脸都跟着红了一红。
方才那个关内侯摆摆手,示意自家的家丁将哭完依旧抽抽搭搭的娃娃放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才堪堪止住哭声的娃娃红着眼眶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关内侯,听他一说又吓得瑟瑟发抖:“听……听不懂。”
说完惊恐地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温和的赵高那里最安全,便转过身去,双手紧紧抓着赵高的衣服,缩进他怀里,如此觉得还不够又换了个更让他安心的姿势,改双手环在赵高脖子上,自顾抽得更凶了。
赵高的白衣上瞬间多出了个可疑的黑印子,他低头恰巧看到,无奈一笑,又柔声哄了几句。
娃娃渐渐平静下来才啜泣道:“阿……阿母病了,让我去领她做工换来……换来的豆子……看热闹……就……然后……没意思……出去袋……袋子挂坏了……呜……回去阿母……”
得,赵政那几个族叔见此情景只觉得脑仁儿疼,看他这样子显然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况且这般可怜也不像作伪,虽心有不甘也不好再这么拘着了,于是摆摆手让他走。
谁知他看着地上散落的豆子竟然还想捡回去,赵高“察言观色”赶紧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没摸着,又转身向李旬留给他的一个锐士借了点钱,交到木愣愣看着他的娃娃手上,轻松拍了拍他的头,才总算把人给哄走的。
有这么一出,赵政的那些族叔看着周遭对这边议论纷纷时不时掩嘴轻笑,自觉脸上无光,对赵高撂下句“这事没完”便悻悻离去了。
赵高礼数周全亲自送了一程,回来到了官署后堂,左右没人了从怀里拿出一袋钱币丢给锐士,锐士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彻底傻眼了:方才不是才说钱吗,这分明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其实赵高早知道,今日赵政的这些个族叔摆明了就是来他面前抖一抖威风的,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些人一来口口声声直指盐务署理亏,兜兜绕绕说了半天也不说为了什么,话里藏锋威胁强迫的事情倒是干了不少,到头来还搞得像是盐务署有过,要在这里让大家做个见证。
对客气的人他自然会用客气的法子,可是对那些不客气的他也不介意当一回无赖。以他提早对这几个人脾性的了解,出去前就先找人安排了这么一出。
虽然他也知道用这种法子把人给挡回去,治标不治本,盐引法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还会找到他。但他也十分肯定,只要拖到李斯那边有结果,掌握主动的可就不再是他们了……
翌日,不少人都知道栎阳昨天下午出了件大事。几日前廷尉李斯奉大王之命来到栎阳彻查盐务弊案,一番明察暗访,终于确定了幕后元凶。
由于盐引法废从了秦国施行已久的旧体制,变官销为官控,坏了不少人的利益,其中阳泉君之子失去从前对栎阳盐务的控制,心中积怨已久,便派人接连暗杀两任盐官。并且勾结几个盐吏、大商贾千方百计阻挠盐引法推行,致使大量食盐滞销。
一经查实,李斯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带人包围阳泉君府拿下要犯,一路逮捕数民商贾,连同一早羁押的盐吏一起下狱,择日宣判。
阳泉君拿出先王遗诏到栎阳大狱前胡搅蛮缠,口口声声威胁李斯不尊先王诏令,李斯却以诏书只保阳泉君本人性命为由严词拒绝,僵持数个时辰无果。阳泉君回到自家府邸,收拾一番连夜动身去咸阳面见华阳太后,请她出面向大王求情。
然而阳泉君一走,今晨李斯就祭出大王所赐贴身佩剑太阿,下令立刻将其子斩杀于市。不少因盐引法得益的百姓、商贾闻讯而去,见此次果真一连杀了数人,其余阻碍盐引法推行的诸人也按罪行轻重得到应有的惩处,无不拍手称快。
之后治粟内史赵高亲自出面,就在刑场前重申推行盐引法的决定,以此告诫天下。并还广发请帖,请牵涉盐务的各方商贾参加午后在盐务署举办的宴会。
华阳宫内,一把年纪的阳泉君,看着自家姐姐华阳太后,哭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
看着连夜赶路憔悴不堪此时又哭得顺不过气来的胞弟,华阳太后心疼不已,当即带着他去找赵政讨个说法。
此时朝会刚刚结束,赵政回到曲台宫,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谒者大声通报,嘴角一勾,旋即又正了神色大步迎出去。
他才走到门华阳太后就已经带着阳泉君过来了,可见心里有多着急。他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向华阳太后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祖母王太后。”
阳泉君此时心念儿子安危,魂不舍守竟连规矩也忘了,看到赵政礼也不行,还是姐姐华阳冷静心细,暗中推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期期艾艾地叠手躬身道:“老臣见过大王。”
“哦,是阳泉君啊。”赵政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说完转而看着华阳太后关切道:“祖母请上座,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华阳太后替自家弟弟着急,哪里坐得住,抬手说了个“不必”,又急急道:“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我那侄儿?”
赵政又看了阳泉君一眼,有些茫然地反问:“今晨他已经伏诛了,阳泉君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说完他见阳泉君面色大变还“好心”解释道:“李斯的奏疏昨晚送来的,就在你离开栎阳前,寡人还以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