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娘的!在咸阳窝了三个月,嘴里闲得淡出个鸟儿来,不打仗浑身难受,逼急了臣蒙武愿领十万精兵,大不了以命换命。”蒙武人直尚义,见主战、主和两边争得不可开交,便再也忍不住了,当下雄赳赳地站出来请缨。
御史大夫冯劫第一个反对:“不行,现下不过是投石问路,遇着个李牧就祭出我秦国精锐以命换命,往后拿什么对阵六国?”莫看冯劫眼下当的是监察百官的文职,穿上铠甲上阵杀敌,虽不及王翦、蒙骜老辣,却也算得个忠信良将,他说话蒙武也不敢看轻了他。
在秦国,上将军和将军皆为临时职务,有大征伐时才选武将出任,军还随即撤任。无战事期间,这些人都可在朝中为官,王翦、蒙骜包括冯劫他们几乎都是这种情况,所以没战事的时候将军来将军去的,也不过就是个客气些的称呼。
蒙武叹了一口气:“哎,冯御史你也看见了,李牧可不是一般人,这些年我秦国在他手上吃亏的还少?此时不做掉他,你当往后对阵六国就能躲过?王老将军你看……”
王翦常年在赵国征战,对赵国的情况甚为熟悉,加上战绩卓著,蒙武很是倚重他。王翦接过话头凝重地说道:“确实,李牧不除,赵国难破。但若与之正面交战,我秦国必然损失惨重。不知诸位可曾记得老将廉颇是怎么死的?”
闻言赵高便和赵政匆匆对视了一眼,心中了然。那日在赵高家里,赵高曾就此事同赵政讨论过,王翦一提廉颇,赵高就知道这位老将军的想法与自己的不谋而合了。见赵政微不可查的向他眨了眨眼睛,赵高却含笑将头转开,佯作未见。赵政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只好悻悻移开目光。
说起廉颇,在场诸位秦将也不由惋惜,杨端和将腰间的佩剑往地上一拄,冷笑一声道:“还能怎么死的,赵偃那厮和郭开串通逼死的,虽然老子在他手下吃过败仗,但说起来,赵国老子还就服他!”
“呸,大王面前也有你自称‘老子’的份?”蒙武是赵政剑术箭法的启蒙师傅,平日里就十分维护赵政,今日杨端和言语粗鄙,在他面前自称老子,哪里看得,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杨端和被他这么一骂,惊觉大王年纪虽轻,但已是弱冠男子之身,平素对大家虽然客气,但是该有的威仪一样不少,今日自己一激动犯了糊涂,竟敢如此无状。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拿眼睛瞟了眼赵政,见他神情冷峻端肃,心中更是忐忑,赶紧改跪坐为跪叠手赔罪。
赵政神情不喜不怒,对此不置一词,转而颇有威仪地抬手向众人道一句“军务重要,继续”,便再无后文。
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细节,赵高见状嘴角却微不可查地一勾,心想:这态度倒是妙极,若给杨端和脸色,恐失了君臣和气,若不给脸色反而无所谓地揭过,则君王威严受损。如今这般给个暧昧不明的态度,既让杨端和心中警醒,也顺带给了他一个台阶。
周围也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忙笑几声活跃气氛,很快就让曲台宫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眼下尉缭也嚼出了王翦的意思问:“王将军是想我秦国帮他赵国故技重施,再来一次?”他一面说,一面用食指沾了些酒水在地上写出“李牧”二字,众人看着那两个字渐渐隐去,目光也开始亮起来。
王翦抬手顺着白须大笑道:“哈哈,知我者,国尉也。”
杨端和心里一惊,挑明了问一句:“杀了李牧?”蒙武看他那神情,白了他一眼:“不然呢?留着给咱将士们添堵?”得,今天自己就不该说话,杨端和识趣地闭嘴。紧接着曲台宫便陷入一片沉寂。
“我军眼下的确不能与之正面交锋,只等李牧一死,赵军必然成散沙一盘,届时便是要一鼓作气长驱直入杀进邯郸,也再无人可阻。”李斯说完,陆续有人点头。
“李长史说得不错,臣也附议。”接着更多的人也加入了附议之列。李斯不动声色地查看周遭情况,发现赵高始终含笑,却一言不发,心中有些不舒服,明面上却无半分表露,只作无意偏头突然看到的样子问道:“赵令丞难道不认同我等之言?”
他这么一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赵高身上。赵高缓缓摇头道:“倒也不是。”赵高给出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不喜欢故作高深,紧接着又道:“王老将军和诸位之言都有道理,李牧的确是秦国大患,但是王老将军和诸位之意是主杀,而赵高却主降……”
赵高还未说完,就被李信打断:“温吞之论!你身为秦国大臣,难道要让我们对敌国主将仁慈?”李信双手抱在胸前挑眉看着赵高,觉得书生误事果然不假,对他有些不屑。
这要是换了旁人这么挤兑赵高,赵政早就动怒了,但昔年就是李信不计生死护送他们母子归国的,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所以眼下还算冷静,知道李信就是心直口快,倒也不是刻意针对赵高,于是心平气静地说道:“急什么,让老师把话说完。”
李信看赵高被自己那么一挤兑,仍是以一副宠辱不惊、气定神闲的模样看着自己,未有半分怨怼,又觉得自己的话是说得重了些,当下短促地抱了个拳道:“打断令丞的话是李信不对,莫怪。”
在场这些个秦将大多都是这脾气,赵高早就习惯了,要是次次都在意,那还不回回给气死?他一面想着,一面坦然回礼:“哪里。”顿了一顿,他又换了副神情正色道:“赵高想问诸位一句,为何要杀李牧?”
适才说了那么半天不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为何还问?李信想不通,但当下还是给面子回答道:“自然是要扫清障碍,为他日秦国一扫天下作准备。”
点点头,赵高又道:“不错,为一扫天下。赵高毫不怀疑我秦国将士的能力。但是,一扫天下之后呢,如何稳定乱局,如何安定民心?秦赵世仇,纵使一举灭国,赵人也难服我秦国管束,难道又再兴兵?六国若都因此反反复复,我秦国如何耗得起!”
赵高语重心长地说到这里,有人沉默了,但有人还是觉得这是无谓的担心。文臣武将的出发点有时候并不一样。武将们大多是着眼当前的战局,求胜而已;文臣少了如何在战中取胜的考量,就更容易考虑到得胜之后收拾残局的问题;而赵高,凭借空长人两千多年的智慧,看到的就更为长远,他要的是统一之后安稳的政局。
有人已经开始意识到秦国的确有实力让六国灭亡,却不能保证一定能安稳六国民心,一味用杀戮来解决,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又能如何?世仇何解?
当然也有人觉得赵高的手段太过绵软,诸如李斯。他信奉的是法家之学,觉得赵高担忧的就不是问题,届时兼并六国只要用秦法严加约束,那些人哪里还敢造次?想归想,他却没忘了赵高的身份,知道要这么和赵高较上劲,以自己眼下的情况决计讨不了好。
“在赵高看来,李牧就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赵政佯作预先不知赵高此想,问得那叫一个好奇与诚恳:“哦?未知如何一个关键,还请老师赐教。”赵高心领神会,见四下的人都还想着公事,没人注意到这边,眼中波光流转,也飘飘回赵政一个“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真诚”眼神。那模样要多温良有多温良,倒搞得赵政像个心怀鬼胎的小人。
不过这样的场合玩笑也有个限度,赵高很快就将心力移到了公事上:“关键在于——赵人尚勇,李牧能使匈奴闻风丧胆,实令军民共仰;赵人尚义,李牧能使北境数载宁宴,治军严谨、与民亲厚,足受百姓爱戴。”
“赵令丞的意思是借李牧收买人心?”这当中,李斯反应最快,已经先行知道了他的意图。可仍有武将一头雾水,在同一时间发问:“他李牧非我秦将,受人爱戴与敬仰难道不是我秦国之害?又如何成了我秦国安稳人心的关键?”
两个声音相互缠绕,仿佛“彻悟”与“混沌”的交锋。赵高朝李斯颔首示意“李长史好反应”,没得到回应,不恼不怒,转而向发出质疑之声的人问道:“那就回到赵高先前主降之议,若是让李牧降秦呢?”
“嗨,不可能!”这回连蒙武都觉得赵高这提议太不靠谱了,连连摇头。接下来的话说得更为粗俗:“我宁愿相信公彘下崽也不信这李牧会降秦。况且李牧降不降秦,干民心底事?”赵政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蒙武,心想自己老师和师傅的性子还真是相去甚远啊。
“赵高是这么想的:其一,利用郭开先杀赵嘉,绝李牧后路;其二,利用郭开离间李牧君臣,制造内忧;其三,须王老将军出面配合攻打赵国,制造外患;其四,散播流言,使赵王民心尽失,秦国坐收渔利;其五,请大王亲自出面,软硬兼施对其劝降。”
他说话的时候难得有如此肃容,此时面对那么多双质疑的眼睛,他的语调疾徐轻重仍然拿捏得很好,吞吐抑扬的掌控也丝毫不乱。紧接着他便一条一条阐明,桩桩件件说得入情入理,入筋入骨,自然也就容易使人信服,不少人听完一阵恍惚。
“别的倒还入理,可让大王入赵亲自劝降,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赵政一抬手,打断道:“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昔年在赵国,李牧曾救寡人一命,后来他作为赵国使臣入秦,寡人私底下也曾对他表露过此意,只是那时时机尚不成熟,他并未答应,也就不了了之了。凡事心诚则灵,老师让寡人出面自然有一定的道理。至于寡人的安危……寡人相信秦国将士。”
赵政将话往众人跟前这么一撂,高帽子也戴了,情理也讲了,倒让人一时无从劝阻。
尉缭略一思忖,便觉得豁然开朗:“妙啊,令丞此计的关键在于,就算劝降不成,再杀李牧也行,无论如何,此人将不再是秦国的威胁。但若成了,数万民心或许可一朝尽得。如此百利无一害,何妨一试?”( 就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