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统江山么?
司马衷看了一眼床帏,眼眸黯淡下来。
潋滟这一场大病,一病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天下大乱,晋惠帝一纸《诛臣信》昭告天下,大白他登基以来,韩朔独掌大权,谋夺天下的野心。天下哗然。帝王迁于新都,建立王朝。楚啸天、毕卓、胡天及中书门下省一半大臣追随。
韩朔据洛阳,未登基而天下皆以为帝,楚齐赵之王,皆归附新朝,与之对立。
于是黄河两边,大晋两分天下,互不相让,不共戴天。
韩氏子狐,三载为臣,天下皆以为忠心耿耿。曾有人言,其为安世之臣。然此事一出,士大夫皆言:“安世之臣,为乱江山。”
这一场动乱之中,高家被弃,韩朔斩其满门。楚家拥帝,居功于新都。沉贵妃楚氏更隐隐有望于皇后之位,但民间仍有流言,道其妖媚惑主,“有此一人,中宫不正。”
夏天静悄悄地到了,新都宫殿刚刚修葺完毕,潋滟靠在软榻上,一张苍白的脸,安静地看着书。
帝王站在门口,半天没能进去。
休语端茶进来,看了他一眼,走到潋滟身边去将茶放下。
“娘娘。”
潋滟放下书,淡淡地端了茶来喝,没有看门口的人。
“今天…外面荷塘里头,好像有花苞了。”休语抱着托盘,有些不忍心地看着门口:“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您从到这里开始,就没有出去过。”
潋滟的身子伤了底子,月子没坐好,体寒多病。自她那日醒来之后,便一句话都没说过。看起来像是很正常,每日饮茶看书。但是即便是楚将军来了,她都是一句话不说。一双失了颜色的凤眼没有什么焦距。
休语知道,娘娘是一时没能缓过来,又不肯示弱。所以她只是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哭也不闹,就这么自己一点一点接受事实。
虽然也恼皇上这样欺骗娘娘,但是这么久了,皇上除了忙着政事,便是来这蒹葭宫门口站着。他不敢进来,只是帮着她们给娘娘熬药,挽着龙袍的袖子,一声不吭。她看着,也多少有些心软了。
潋滟侧头看了看窗外,蒹葭宫外有一片荷塘,来的时候是没有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给她挖了一个。
大片大片的荷叶盖着水面,潋滟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花苞呢?休语撒谎了。
从洛阳到这里,中间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多希望一觉醒来,含笑还是笑眯眯地站在她旁边,小傻子依旧是一双清澈的眼,凑过来叠着声儿喊她:“爱妃爱妃。”
江山安稳,没有战乱和血流成河,大晋还是司马家的,她还是可以站在沉香宫里,看她墙头上的小野草。
她希望再睡一觉,就发现周围都是假的,她不用难过,并且,什么也没失去。
“娘娘。”休语又红了眼,看着潋滟的眼神,小声地道:“皇上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了,您…让他进来坐坐也好。”
潋滟一声不响,面无表情。
司马衷抿了抿唇,将手里拿着的一支早起的荷花苞儿放进门口宫女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开。
新都的事情太多,他想多看她一会儿也是不行的。韩朔野心终于得显,不顾一切地卷着军队要攻打新都。他一面布置朝堂,一面整理朝权。毕卓、楚啸天、胡天三分大权,共护新都。江随流、张术等谋臣许以尚书之位,加以重用。他记得沉心当初用的养民之策,依旧沿用,让百姓休养生息,只想快些处理好这一切,然后便可以天天跟在沉心身边。
她恨他也好,气他也好,总也是他的不对,要慢慢哄回来。若是没了沉心,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晋惠帝装疯卖傻二十载,一朝掌权,当真是令天下人刮目相看。他暗中养兵,得数十万之众从各地赶来。新都据黄河天险,易守难攻,韩朔一党倒也没有冒进,扎兵于黄河对岸,伺机而动。
楚王攻洛阳不成,倒也伤了韩朔元气。张术当初屈身为守城之卒,而后打开城门迎楚军之举,令天下人唏嘘,感叹其人果真有勇有谋,沉得住气,也下得起力。
大晋两权对立,终究不是办法。韩朔几下战书,势要拿下新都,统一大晋。天下人都在观望,等待一个结果。
然而这些个纷纷扰扰,现在都同潋滟无关。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是要兴致勃勃地去帮着皇帝谋划的。可是现在,这战场是男人们的,她不想再插手,也没那个心力插手了。
曾傻傻以为皇帝没什么力量,需要她的保护,所以她才总是那么拼命。可是如今看来,司马衷一直是在养精蓄锐,根本用不着她帮忙。
女人果然还是该做女人该做的事情。潋滟笑了笑,起身披着披风,走到门口看了看。
新都的宫殿不大,后宫更是只有她一人。这天还是四方的天,却没那么压抑了。
她是不是也该寻个机会,功成身退?免得重蹈了高氏的覆辙。皇权之下永远不能有威胁的存在,如今的她,可不就是当初的高氏么?
“娘娘。”一声叹息在不远的地方响起,潋滟侧头,看见来人,眼眸里终于有了点波动。
“听闻娘娘您,不肯说话了。”张术慢慢走过来,低头看着这瘦得不成样子的丫头,有些心疼地道:“吃什么东西把嗓子吃坏了不成?”
潋滟眨眨眼看着他。
“来,进来喝茶,臣从外头弄到了好茶叶。”张术拉着她往里走,将手里提着的茶叶包递给休语,然后笑眯眯地扭头看着她:“喝完了,就跟臣说说话吧。”
潋滟神色一暗,她想起来了,先生当初也是去楚地见过皇帝的人,回来之后,就似乎有事情瞒着她。他也是知道皇上在装疯卖傻吧,所以让她相信,楚王当时是真心要归附朝廷的。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必然是知道,司马衷早有安排。
连他也要瞒着她。潋滟突然觉得好委屈,别开头,眼睛红了。
“哎哎,丫头,别这样。”张术老脸一僵,他可不太懂怎么安慰人啊。
骗子!潋滟愤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进内室去。
“啧,臣当初可没有教过娘娘一味逃避。”张术拦住她,哄小女儿似的将她拉到桌子边坐着:“好歹听臣将话说完,再来定我们的罪。”
潋滟垂着眼眸,却坐着没动了。张术是恩师,她虽然恼,却也不会怪他。
“臣当初去楚地,见到皇上的时候,他将事实告诉过臣。”张术抓抓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概是臣看起来比较可靠?皇上说他相信臣,让臣暂时委屈一下,回洛阳做个守城小官。”
潋滟抿唇,张术开城门破洛阳之事她也听含笑说了,本以为是先生睿智,没想到竟然是帝王的计谋。
“臣当时很惊讶,因为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发现皇上是装傻,包括那么聪明的韩子狐。”张术道:“这样的人,必定是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忍耐力,以及比谁都浓烈的欲望。”
谁说不是呢?大好江山,他们都想要。潋滟冷冷地想,这么多年,司马衷抱着她装傻那么多次,也当真是辛苦。
“臣选择帮皇上瞒住你,不是因为不信任。”张术笑着道:“虽然知道对你来说不公平,可是娘娘,您心里有个韩子狐,皇上他是一直知道的呐!他看着你爱了他的敌人那么多年,又怎么敢轻易告诉你真相?万一你被感情迷惑,失了冷静,他这么多年的卧薪尝胆,便都白费了。”
潋滟一愣。
“虽然臣是没法儿想,他这么多年看着你和韩朔在一起是什么心情。”挠挠头,张术道:“不过皇上是真心在意你,才会将你和楚家都保下来。臣原以为,他有自己的势力,楚家不过是垫脚石,也难免会成为第二个高家,皇上是不该留的。”
如今皇上重用的,除了胡天就是毕卓和楚将军,后面二者都是楚家人,势力之大,比当初的高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给了他们这样的根基,楚家以后必然光耀一方。
潋滟微微皱眉,终于开了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功高震主,不是好事。”
张术松了口气:“你总算还会说话。”
潋滟又闭嘴了,呆呆地看着门口沉默。
“娘娘,您还是娘娘,也还背着一大群人的身家性命。任性这么久也够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张术正了神色。
潋滟嗤笑,她任性?她若是任性,早该离开了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可如今她还在这里,不过是不说话罢了,怎么也惹着他们了?
“您打算一辈子不原谅皇上么?”
看了张术一眼,潋滟轻笑:“要我原谅做什么?不过一个女子罢了,皇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若是为了稳住楚家,我乖乖待在宫里就是,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