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予觉得迷惑不解,就他所知本朝皇族是难得的和谐,兄友弟恭明君贤臣,怎么这太子一副倒霉家庭养出来的样子,阴暗得不像话。
恍惚间想到司悦,竭力阳光的模样,眼前这位着实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免心中一酸。
“若看不到,或许是殿下一叶障目,也许是殿下不愿意去看。世事无常,殿下无需如此悲观。”沉默了片刻,苏予又忍不住道,“皇上皇后,还有王爷,都是极关心殿下的,不逊寻常人家的父母。”
“哦,是吗。”
韩诺的声音波澜不惊,苏予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但第二日在太医院见到韩诺时,便觉得即便他听进去那也是听歪了。
太子亲临,目的不明,太医院人人自危,战战兢兢。韩诺请出圣旨,大意是太子学习理政的业余时间将会到太医院一边监工一边修习,大家各司其职不必惊慌。
圣旨一下太医们个个如惊弓之鸟,平白无故皇上为何派太子来监视他们,一时暗流汹涌。苏予无语地看着莫名其妙被搞得一团乱的太医院,这样的韩诺很难让人不操心。
“太子这是何意?”
正在库房里整理典籍,韩诺突然钻了进来,身边也没有随身太监,便自顾自地与他一同整理起来。
“父皇许我来太医院□□。”
“殿下不是跟了李大夫?”据说他这个师傅脾气和医书一样牛逼,轻易不收学徒,即便皇亲国戚也是一视同仁,想来韩诺磨得他收徒应是相当不易。
“那里不是天天要去。”韩诺接过苏予手中已经蒙尘的书籍,放到一旁登记整理,“这里有趣些。”
苏予打趣道:“殿下真是善于发现,下官天天在此忙得焦头烂额,治病救人皆是揪心,没发现什么趣事。”
韩诺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埋首工作:“看你就挺有意思的。”
“殿下是来看下官笑话的?”
“圣旨刚刚讲的清楚,本王是来学习的。”
术业有专攻,太子再怎么天赋异禀,这里人人皆可为师,苏予好奇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舍近求远跑到正德医馆,他那个师傅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低眉顺眼是少不了的。
“因为那时本王还不认识萧公子。”韩诺拍掉手上灰尘,示意完工,“如今特意来向萧公子学习,不耻下问。”
苏予道:“学习什么?”
“看看萧公子如何拼命,如何呕心沥血,如何傻兮兮地对待他人。”
……看样子有必要在皇室里推行素质教育,人格教育。
一动不如一静,苏予学乖了。任何多余的话多余的动作都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反正他任务已经完成一身轻松,他只消对得起萧涵之不耽误学医就好,其他人事物都与他无关。
太医院的人细心观察了几天,发现太子殿下每日一来必定粘着萧涵之大人,全无四处视察监工的意思,便渐渐安了心。
太子素来怪癖,大约是发现了新鲜玩意。
苏予除开多了一个连体婴儿似的韩诺,一切如常。不过新学了一个词,人不可貌相。
初见时韩诺明明是高冷淡漠,宠辱不惊。李大夫和他讲解药理医理时,也是多听少言,偶尔蹦出几个词而已。可最近却越来越幼稚啰嗦,什么都觉得新鲜,简直像换了个人。
“萧公子,你刚刚为什么要那样问。”
“萧公子,你平时也这么体察下人,细心入微吗?”
“萧公子,你回王府之后都做些什么?”
“那人分明不怀好意,你为何要搭理他。”
“这是什么,本王也要吃。”
好不容易连夜做的零食被人夺走,吃货心塞的不行。不过韩诺话越来越多,也开始尝试着与太医院的长者们交谈探究,不那么拒人千里,苏予也由得他抢。
虽然有他跟在身边,苏予觉得日常工作更累了,回到府里甚至连杂事都没精力处理,他还是勉力撑着。
自从进了太医院,他几乎难得面见王爷。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难题,没有一份工作是可以保证不受任何委屈的。
今日替一位嫔妃诊治,明明是养尊处优吃撑了,非说这也不适那也不适,磨了老太医大半日。话不能直说,顾左右言它又被扔了个医术不精的评价,只能低头受着,总不能说贵妃你这病少吃点就没事了。
果然这种尊卑分明的地方,委屈比之前被领导骂要多多了。苏予吊着一口气回家,想着把府里的事料理清楚就睡觉,干脆澡也别洗了。
“萧总管!您可回来了!”站在门口的小厮远远看到苏予,便激动地小跑上前迎接。
得,计划泡汤。苏予有气无力道:“府里出了何事?”
“王爷等着见您,吩咐了您一回来就赶紧过去。”
想想也有月余了,是该向领导汇报工作,这命令不过分。
苏予稍稍打理了衣冠,确认不是一副丧尸围城的疲惫样,才勉强打起精神前去拜见。
七王爷正在品茶,屋里生着暖炉,冷僵的身体接触到暖源霎时恢复了过来。王爷见他出现,眼睛一亮,吩咐下人给苏予递了杯茶,准他坐下说话。
“涵之,近日太医院事务打理得如何?”
苏予只浅浅抿了一口,不敢多喝,回道:“根基不稳,自当勤奋补拙,蒙圣上王爷恩德,至今倒还能应付。”
“太子近日与你走得很近?”
“……”苏予看清对方眼中堪称兴奋的光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哎,直说了吧。”王爷重重地放下杯子,语重心长道,“今日皇上召见,说起近日与太子重提太子妃一事,谁料太子竟说已有心仪之人,此事不必再提。可皇上细细查验后,这些日子以来与太子亲近之人就只有你啊。”
“皇上……误会了。”
顿时觉得躺在地下室都挨枪。
“太子先前说了对女子无兴趣,如此联想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太子那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唯有从你这里探些风声。涵之啊,你与本王说句实话,是否……”
苏予急忙表白:“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涵之一心求学,此乃毕生抱负,事业未成何以分心其他。”
他是真的无辜,王爷左右端详他都毫无破绽,只得做罢。末了还不停地提醒,倘若没有那是最好,既然太子常去太医院,何不趁此机会多做规劝,这也是臣子的本分。
……爹妈都管不好,还指望社会管?
苏予本无力吐槽,但又不想在这最后一段时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韩诺再一次粘过来时,便提出严正抗议。
“君臣有别,太子不宜与下官过分亲近。”
苏予径直走到另外一头,埋首捡药。韩诺当做没听到,又追了过来闻他手里的药材,拾起旁边的做着比对。
“太子……”
“王叔与你说了什么?”韩诺一边对着医书圈着药材,一边头也不抬道,“你又和他们说了什么?”
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敢情拿他寻开心呢。
苏予对着来自身份的不公有些怨愤,难得的冷下声音,道:“太子耳聪目明,何苦为难下官。”
“萧师兄说笑了。”
韩诺偶尔不正经时,会围着他师兄长师兄短的叫。这种时候搬出这套称呼,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苏予越想越郁闷。
“下官担当不起,太子明知下官一心学医只为悬壶济世,造福百姓,既然当初伸出援手助下官参选,当是有意成全下官,何苦今日又要来这一出?”
屋外太医院的人正在忙碌进出,各司其职。习惯了韩诺的存在,亦有圣上金口玉言,众人都能安心本分,甚至不会多往他们这里看一眼。
听出他话语中的冷漠,韩诺停下手中的活,倚着木门,若无其事道:“本王并未刻意与你为难。”
苏予气极反笑:“难道太子殿下当真倾心下官?奴仆之子?低阶太医?”
“倾心?”韩诺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有些陌生,转身漠然地望着他,“本王不会倾心任何人。不过,同门师兄弟本王倒是愿意听从你的劝导,试着信任,不妨从你开始。”
哦,他应该三跪九叩,感恩戴德?这居高临下的蔑视令苏予浑身难受,却又不能发作。只能暗暗告诫,忍气吞声一个月就过去了。
不过作为太子,韩诺身边的近臣很少,只有两个贴身太监。每次他到太医院来,那两人都默默地守在门口,不会跟着韩诺四处游走。
都说皇宫内的太监是最八面玲珑的活泼人,偏偏韩诺身边的人跟他一样阴郁,话都不多。
有这样一个说不上熊孩子,但很让人操心的儿子,做父母的能撑到现在也是不易。因此当日落黄昏,苏予准备回府开始另一份工作时,突然收到消息皇上突发旧疾,所有太医到岗待命,他着实不奇怪。
跟着左丞进修这月余,苏予进展很快,不仅是打个下手在旁观摩,也时常能给左丞提示见解。
如蚂蚁搬家忙碌的太监宫女,在寝宫进进出出。苏予端着药箱赶到时,正职太医已跪了黑压压一片,在帘外分析病情商量对策。
有样学样,苏予跪到一边,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抬眼,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韩诺的影子,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冷静是毫无疑问的。
这样的病人家属很难得,值得表彰。
苏予是没有资格为皇上诊脉的,只能侧耳倾听年长资历深厚太医们的议论,若有需要太医们会询问大家的意见用于参考,这时他们才能说两句。
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大约是突发中老年常见心血管疾病,没有立见成效的特效药,只能慢慢养着。但这话谁敢去说?一个不当心就是无能废物,再不当心丢官获罪。
低声交头接耳的,已经不是商议病情,而是斟酌如何回话。既能让主子心里接受,又能将实情传达,不至于耽误。
“诺儿……”
韩诺应声握着有些颤抖的手,轻声安抚着:“儿臣在。”
“朕,究竟如何?”声音有些颤抖。毕竟身份金贵,总比寻常人更怕三长两短。
韩诺敏锐地察觉,坚定回道:“父皇身体康健,只是微恙,没有大碍。”
沉寂片刻,皇上才悠悠道:“诺儿不必宽慰。”
“儿臣精于此道,父皇是知道的。”韩诺放平双手,搭脉静思了一会儿,道,“平日父皇不喜,今日倒派上了用处,父皇只是一时郁结于心,需长久静养不宜操劳,尤其犹疑费心更是大忌。父皇放心,儿臣有法子。”
皇上叹气道:“诺儿该知父皇为何忧心。”
左丞本欲起身回话病情,半道被右丞扯着衣角缩了回去,皇上太子交谈着实不是一个好的时机。纵使不知内情,也能听出言谈语气不太对劲。
“过去之事,多说无益,无需再提。”过了好一会儿,韩诺才重新握住对方的手,道,“如今,儿臣或许有了可依赖之人。”
首领太监掀开帘子召唤,左丞赶紧整理衣冠近前面见,简要地陈述病情,和太子所言相差无几。开出的药方无非是食补加药补,外加保持心情舒畅。
韩诺熟知皇上体质,浏览药方后提议更改几味药材平和药性,只是话语间多像例行公事。
这对父子,既不像平常的皇室那样薄情冷漠,但疏离感一望便知,真让人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