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时,终于传来了荷衣的一个最新消息。
初五的比剑将如期进行。
神农镇里,早已住满了从各地涌来观摩的剑客。名门大派也纷纷派出了自己最得意的子弟。所有的客栈都已暴满,连沿街的住户都纷纷将自己的余床租了出去。
当然大赛之前也有十来场小的赛事。首先是昆仑双剑出奇不意地战胜了武当派年轻一辈最有成就的剑客谢赫,在江湖名人榜的名次一下子就跳进了前二十名。其次是昔年中原快剑陈晴蜓的大徒弟谢逸清输了沈桐一剑,受了重伤,谢家人苦求慕容无风,慕容无风却以手中有重症病人为由拒绝施救,蔡宣倾力而为,也没能挽回性命。当夜,谢逸清鲜血流尽而死。
无论谢停云如何努力,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贺回和楚荷衣的下落。只知道《江湖快报》上天天传出新消息。贺回请的证人全都是显赫之士,一是武当山的现任掌门萧长老,一是少林寺达摩院的首座,人称“达摩剑”的一空和尚。两位证人的剑术自然是数一数二,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江湖上地位尊贵。而楚荷衣请来的证人却是名不见经传,一个叫“李大忠”,一个叫“邹富”。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这两个人究竟属于何门何派。崆峒派中倒有一个叫李大忠的,却矢口否认自己认识楚荷衣。
眨眼间,便已到了五月初五的夜晚。
比剑定在子时二刻,也就是三更。
夜光中的沼泽,薄雾渐渐迷漫开来,远处那片空地的后面是一片树林。夜风传来腐烂的草的气息。仔细聆听,还可以听到缓缓游动的淤泥所发出的汽泡声。
飞鸢谷果然是比剑的好地方。
那是一块在沼泽正中的干地,平坦,宽敞,却和众人观看的场所隔着一大片深不可测的沼泽。是以近处观剑的人,只可能是绝顶的轻功高手。平庸之辈,只能站在山坡上远远地观赏。
这一天慕容无风的情绪竟异常地平静。
一切如旧。他按时早起,按时批改完了医案,按时巡诊,按例出席医会,下午他自己手中的两个病人也已脱离了危险,转到陈策的手下看护。
黄昏时分,郭漆园还给他看了这几个月的账目。
谷里剑客很多,这种赛事只要有时间,谢停云绝不会错过。生怕慕容无风不放心,临走时他特地找到他:“蔡大夫和我一起去。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把楚姑娘带回来。”
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余的叮嘱。谢停云不免暗暗吃惊。
他原以为慕容无风一定会去,一定会想法子见荷衣一面。
这种风险的赛事,也许这就是最后的一面。
当他吞吞吐吐地问起慕容无风时,他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没人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怎么想。
也许他已不再动情。也许他根本就想忘了她。
这原本不过是比剑而已,离他的本行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既不是练剑的人,对剑术也从不关心。
谢停云走的时候,觉得心事重重,满腹狐疑。
亥初时分,廊院上的灯笼早已亮起。
他轻轻掩上了院门,来到湖边小亭。
湖面圆如平镜,更无一点风色。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沏。
却不知今夕何夕。
他将七尺古琴放于桌上,香炉里,添进一块龙涎。
袅袅茶烟升起,玉碗中的香茗有着琥珀一般的颜色。
他浅啜一口。
是她所喜欢的红茶,味道果然清醇无比。
眼前仿佛出现那个在荒野雪地中涂着丹寇,趿着木屐的红影。
她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在他的心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湿润,有些伤感。
好像美好的东西总是注定要离他而去,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铮”的一声,琴声在空旷的湖面上悠扬地响起。
那不过是他信手弹来的一支曲子,却是那样的忧伤凄美。
谷里的大夫们都曾听说慕容无风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却很少完整地听过他的琴声。
吴悠倒是常常弹琴,却总说自己的琴技不及先生万一。
大家一直都以为她是在谦虚。
可这一晚的琴声却终于令他们明白了吴悠的话。
亥末时分,琴声忽止。
他随手将琴抛入湖中。
然后便静静地坐在徐徐吹起的夜风里。
四面淡绿的纱帐拂过他的脸,被风卷着飞了起来。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
等着谢停云给他带来的消息。
他恨自己,因为无论是成是败,他都无能为力。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似乎不再跳动,才发觉三鼓未响,时间只过了不到一刻而已。
比剑还没有正式开始。
他竟已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看着自己的样子,他不禁苦笑。残废的人应当很能坐才是,而如今他却浑身烦躁,一点也坐不住。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再抬起头时,亭上忽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一黑一白两位剑客。白衣人身材颀长,年岁大约在四十开外,虽然相貌英俊,脸上却漠然毫无表情,一双眸子冷冰冰地盯着他。黑衣人个子也不矮,正用一双窄而长的眼睛将他上下打量着。
“你在……等人?”黑衣人慢慢地踱进亭内,在石桌旁边坐了下来。白衣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却一言未发。
他皱了皱眉,淡淡地,却是毫不客气地道:“出去。”
“你叫我们出去?”白衣人也皱起了眉,好像平生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讲过话。
“那位楚姑娘,今天和贺回比剑,你小子担心得要命,是不是?”黑衣人一针见血地道,“如果你真的很想观战,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闯进来的。也许是因为谢停云不在。若在往日,他一定会很好奇,可是今天,他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黑衣人嘿地一声笑了:“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心肠倒挺硬。”
慕容无风道:“不过我确实想请两位帮个忙。”
他的样子看起来是从不肯找人帮忙的,现在居然有所求,黑衣人不禁将脑袋凑到他面前:“说罢,小子,你要我们帮什么忙?”
“离我远点。”
黑衣人一愣,气得哇哇大叫,对白衣人道:“这小子脾气真臭,我恨不得把他撕成两半。”
白衣人不以为忤,居然很和气地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你放心,她的武功不差,至少不会输。”
他心中一喜,缓过神来,道:“前辈怎么知道?”
白衣人哼了一声,道:“方一鹤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能教出什么好徒弟来?”
慕容无风忍不住道:“陈蜻蜓呢?”
“他败在方一鹤的手下,自然连三脚猫都不如。”
“是么?”他有些沮丧。经过一番计算,荷衣仍然不是贺回的对手。
“楚荷衣的剑法比她师傅要好多了。”黑衣人在一旁道,“我们若在旁边指点指点,就会更好。”
慕容无风愣了一下,道:“我只是一个大夫,两位都是前辈高人,大约……大约今后也不会受伤。你们就算是帮了我,我……我也无以为报。”
“这年头江湖的风气真是变了,小姑娘们都时兴找外行。”黑衣人顿了顿,又道,“不过,这小子账算得清楚,我喜欢。你只当欠了我们一个人情,以后我们什么时候想要你还,你再还。”
“那就拜托了。”他慎重地道,“两位可知道飞鸢谷怎么走?”。
“小子,我们在那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哪。”黑衣人一声怪笑,刹时间,两个人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飞鸢谷里的证人和看客,似乎都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贺回的两个证人早已到齐。
离比剑还差一刻的时候,荷衣与贺回终于一先一后地出现在那片干燥的空地上。
荷衣的身后,跟着两个畏畏缩缩的男人。
按照即定的程序,由荷衣先介绍自己的证人。
“这一位是李大忠,棺材铺的老板。这一位是邹富,卖烧饼的。”荷衣郑重其事地道。
观看的人群哄然大笑。
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气氛里居然能看见棺材铺的老板和卖烧饼的老头,天底下只怕再也没有比这更滑稽好笑的事情了。
就连素有涵养的一空和尚与萧长老都同时皱了皱眉。
“阿弥陀佛,楚姑娘,你的证人似乎并不知剑术。”一空和尚道。
“知道输赢不就行了。”
“倘若姑娘是因为认识的人不多,请不到合适的证人,贫道倒是愿意向姑娘推荐几位。”萧长老道。
“我认识的人很多,就觉得他俩合适。”荷衣一点也不买账。
一旁观看的高手,心里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在武林前辈面前说话,至少该客气一些才是,这女人实在是有些张狂。
“这是比武,不是儿戏。”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冷冷地传来。
荷衣扭过头去,看见树丛边站着一个灰衣青年,白面微须,身材颀长,目如朗星,腰悬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剑把和剑坠上都刻着一个八卦。
他走入场中,俯首向一空和萧长老各行了一礼。
“两位大师,请坐。”他躬下身去,用袖子将两把太师椅的座垫拂了拂,一空和萧长老便含笑而坐。
他们总算在峨眉派这一位知书达理的小辈中找到了做长辈的感觉。
贺回此举原本就是想让荷衣看一看,有教养的武林人士应当是个什么样子。
荷衣回过头,对愣在一旁的李大中和邹富道:“那里还有两把椅子,劳架两位也坐下来。”
她这么一说,萧长老的脸又沉了下来。
这女人今天好像是存心要戏弄他们。
李大中低头走了过去,贺回的剑鞘却横在了他的肩上。
“这位子不是阁下坐的,要坐,可以坐在地上。”剑轻轻一拍,李大中的腿一软,便扑登一声,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人群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伙儿实在是想不到开场竟是如此有趣。
“不就是缺两个证人么,大叔来替你当了。”两个身影横掠了过来。
荷衣正气得浑身发抖,见了白衣人黑衣人一点也不高兴:“谁要你们当我的证人?我的证人就在这里,就是这两位,我偏偏就是不换!”
贺回一拱手道:“请教两位前辈的高姓大名……”
黑衣人怪眼一翻:“我们不过是别人差了来瞧热闹的,既没有‘高姓’也没有‘大名’。这两位即是楚姑娘的证人,便请入席。”说罢袖子一拂,地上坐着的两个人不知怎地突然飞了起来,扑腾一声,端端正正地落在了椅子上。
一旁一言未发的一空和尚突然道:“既然证人齐全,子时二刻已到,就请开始罢。”
“呛”的一声,贺回拔出了剑,道:“楚姑娘,请。”
楚荷衣道:“请。”
湖面上夜雾正浓。
还未到荷花开放的季节,荷叶的香气已足以醉人。
红泥小火炉中,罗炭“哔剥”作响。
不知不觉中,他已喝下了好几杯红茶。
时间却过得如此之慢。
终于,夜雾中他看见了谢停云。
“她赢了。”他直截了当地道。
慕容无风松下一口气,点点头,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她……没有受伤?”
“没有。”
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驰下来,他却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道:“多谢你带给我好消息。夜已深了,你去罢。”
谢停云垂首退了出去。
他端起茶盅,下意识地又浅啜了一口,白影一闪,面前的桌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只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已向远处逸去,那黑衣人的声音尤自留在夜空之中:
“小子,你喜欢的姑娘我们可给你带来啦,别解开她的穴道,不然她可就跑了!”
他抬起头,荷衣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他面前,脸蛋红扑扑的,额上还留着比剑时流下的汗水。
他抬起手,食指轻点,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
两人对视半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片刻,慕容无风方道:“荷衣,你肯回来看我,我很高兴。”
荷衣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我并没有想来看你,是那两个……两个无耻之辈将我抓来的。”
“我没有吩咐他们来抓你,”他低声道,“穴道已经解开,你随时都可以走。”
不等她接话,他咬了咬牙,又道:“你和我待在一起,没有半分好处,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受罪。你离开了我,日子一定会过得更好。所以你要走,我并不拦你。”
荷衣看着他,良久,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并没有为你受什么罪。我只要你答应给我一个孩子。无风,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你的孩子。我愿意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低头沉默。
“你不必担心太多,”她握着他冰冷的手,柔声道:“第一,这孩子是我生,不是你生。第二,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们的运气不会这么糟。第三,就算是……就算是他的身子不好,有我们一起照顾他,他也不会受什么委曲。”
他继续沉默。
“无风,你说话啊!”
他抬起头,看着她,良久,冷冷地,却是坚绝地道:“不。我永远也不要孩子。”
她愣住。忽然觉得自己浑身在不停地发抖。
然后她站了起来,颤声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
他淡淡地道:“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是,我只不过是个残废,不足挂齿。你很快就会忘掉我的。”
她气得浑身多嗦:“你说什么?!”
他意志已决,听见自己冷酷地说:“夜深了,你该走了。”可他的心却一阵一阵地抽紧,霎时间几乎丧失了勇气,几乎要拥抱她,恳求她留下。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脸,研究着他的神态。
他的腮邦子硬了硬,目光中不露半分挽留的痕迹。
忽然间,一缕轻风掠过他,是她转身扬起的长发。
荷衣的身影消失在了夜雾之中。
夜已深了,弦月如钩,静悄悄地挂在天上。
空气清纯,满天是淡紫色的星辰。
他在夜色中坐了许久,方来到亭边的栏杆旁。
栏杆是活动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插销。他拧开插销,轻轻一推,栏杆便如一道小门般地移动开来。栏杆的下面是几级台阶,一直通到水中。
虽然夜色茫茫,他却知道楼梯的两旁有栏杆,栏杆的一端拴着一条渔船。
他的外公喜欢钓鱼,以前便常常从这里下水垂钓。
他柱着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来,只觉头重脚轻。定了定神,一手扶着栏杆,慢慢地将身子移到台阶上。
台阶很滑,上面全是水藻。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调节着身子的平衡。
所幸台阶并不多,只有三级,两旁的栏杆也很坚固。他总算是、走到了最低处。
虽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知道自己的脚尖和脚背已浸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俯下身,解开船缆,他将飘浮在一边的木船拉到脚边。
船上有两只桨。他爬到船尾,操起双桨在水中用力一划,一叶扁舟轻捷地驶向湖心。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划船,却发现划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湖面上轻轻地吹着北风,他的力道毕竟不足,划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把船划到了江心。
在这里他可以获得真正的宁静。
湖心的小亭已远得只看得见几个灯笼。岸边的垂柳似已消失在了迷离的夜雾之中。
既然有杨柳岸,晓风残月。又何必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他淡淡地笑了,在这别致的风景里,为什么竟忘了带上一壶好酒?
歇息片刻,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
船头有一个小柜,柜子里有一些陈旧的渔具,同时也有一只生了锈的铁凿和一把小锤。
他把凿子和小锤放到身边,然后用船缆将自己的双腿分别系牢,之后又紧紧地绑在一处,打上三个死结。
作为大夫他对各种打结的方法都有过研究,原本以为只有在给病人缝针的时候才用得着,想不到竟在这里也派上了用场。
做好这一切,他便在船舱里凿了一个小洞,水便汩汩地流了进来。
他静静地躺在船上,过了一会儿,水渐渐浸了上来,打湿了他的背。
仰望苍穹,紫色的星光照在他平静的脸上。
这一刻星空的美丽真是无法形容。
船渐渐地下沉,他的身子渐渐在水中飘浮了起来。
然后他的下身忽然一紧,下沉的船身将他的腿轻轻的一拽。
他没有挣扎。
这正是他所有想要的,设计好的,一切如愿,所以没什么好挣扎的。
在彻底沉入湖水的一刹那,他努力睁着眼,看了最后一眼头顶上的灿烂星空。
其中的两颗有些异常地闪烁着,好像她的眼睛。
“美极了。”他心里暗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