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历来有接收门客的传统。
高祖父在前朝任司徒,鼎盛时,府里曾号称门客三千,凡有一技之长,不拘文才武士,奇人异士,皆来者不拒,及至后来,有一位门客杀人,又牵涉到一桩大命案里,使得洛阳尹亲自上门抓人,才收敛起来。
自那以后,不但遣散了许多门客,并且后来,郑氏的门客制度也严格起来,凡投入郑氏门下的门客,首要条件便是上溯三代,身家清白。
“瞧那几人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倒没想到,这卷简策,竟用缣布包裹着,保护得很好。”辛夷先前接过时,没仔细瞧,等晚上到了驿站投宿,郑绥让她把这份简策送去给八郎郑绅,拿出来时,想把竹简擦试干净,再用绢袋装裹,才留意到。
郑绥手执玉柄团扇,坐在临窗的竹榻上,没有回头,“那位小郎君,瞧着应是个读书人,爱惜书简自是有的。”家中已经很少再使用竹简,多用书纸或绢帛。
又听辛夷问道:“小娘子要不要先瞧一下竹简上的内容?”
在这驿站左右无事,郑绥轻摇团扇,回头瞧了辛夷一眼,“也好,我先看看。”
辛夷取出囊中简策,又用绢布擦试一番,才上前递给了郑绥,终南移了两座灯烛放至榻前。
郑绥在灯下展开竹简,目光顿时一凝,只瞧见上面有几行字,‘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郑氏,何以异此。’
这话出自前汉贾谊《治安策》,原话是:‘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意思是有人抱着火种放在堆积的木柴之下,自己睡在木柴上,火没燃烧起来的时候,便认为这是安宁,而如今国家的局势,又与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同。
只略改动两个字,
初初一想,不免有些夸大其辞,甚至有危言耸听之嫌,凡辩才之士,莫不喜扔出一个噱头,吸人眼目,而后引申出大义,这些人,要么是放诞之辈,要么是真有其才。
因着天灾,南地近来一直不甚太平。
常言道:风起于青萍之末。
天灾过后,往往意味着人祸。
各地流民不断,私底下,郑家也接收了好些流民。
此刻,天上云覆月隐,星光散落。
大约要变天了,屋子里格外闷热,不经意间,南风从窗外吹拂而来,落在身上,郑绥却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但愿,这人是真有其才。
郑绥的手指摸上简策上末尾一行字:南康陶顿。
良久,喊了声辛夷,“你去和八郎说一声,就说这卷简策我留下了,我回去会直接转交给五兄。”
“唯。”辛夷忙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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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日,天气依旧酷暑难当。
坐在马车里,哪怕卷起车帘,郑绥也觉得浑身汗湿淋漓,燥热得厉害,所幸,第三日晌午赶回郑家时,人并没有中暑。
一进门,就听人说起,桂阳王妃归宁返家。
“九娘回来了。”得到消息,郑绥很高兴,她已经有三年多未见九娘郑芊了,近些年,由于南地的藩王政策愈加严厉,.她这次成亲,九娘没法来参加,根本没料到,九娘竟然能回来,真是意外之喜。
回到渚华园,刚坐下,接过刘媪递上前来的冰镇绿豆汤,抿了两口,郑绥长舒了口气,趴在右侧的矮几上,“还是家里舒服。”
屋子里放了两盆冰,凉意阵阵,瞬间解了从外面带来的炎炎暑意。
刘媪瞧着郑绥热得一张脸红彤彤的,格外心疼,“这天气,原就不适合出门,中午又是一天当中最热的,连种庄稼的田舍郎都受不住,何况小娘子,怎么大中午的赶路,不寻个荫凉地歇歇。”说着,拿着用井水浸过的绢帕,给郑绥敷脸。
“这不是急着回来嘛。”郑绥含笑回道,微微仰面,由着刘媪服侍,“我先歇息一会儿,阿媪让人准备兰汤,我要沐浴,稍后去见五兄。”那个陶顿,要让五兄郑纬见一见。
“郎君不在家,出门去了。”
“去哪儿了?”郑绥一下子坐直了身。
“听谢娘子说,早些天去了庐陵,还未返回。”
庐陵,是桓裕的封地。
距离婚期只余十来日,五兄郑纬在这个时候去庐陵,由不得郑绥心中不起疑,问道:“九娘是哪一天回来的?”
“五日前回来的,随同有桂阳王,只是桂阳王没有进门,转道去了建康。”
听了这话,郑绥神情瞬间严肃起来,当今圣上篡位上台后,对各地藩王除了派典签监视外,连王府卫队的调动权也给剥夺了,前两年,圣上收拾两个嫡亲弟弟,可是一点儿都没手软,一死一伤,尤其汝南王死后,国除,王府妻妾全部充入后宫,而近两年,对剩下的六七个叔叔,或打或压,就不曾消停过。
这不年不节的,藩王进京,连郑绥都能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沉吟良久,微微阖上眼,“打发人去瞧瞧,温翁在不在家,若是在家,请他来一趟园子里。”既然五兄郑纬不在,那么她只好找温翁,温翁如今年纪大了,很少再跟五兄郑纬出门,随行的多是温柚和傅主薄。
下午,郑绥在渚华园里见过温翁,把陶顿的事情交待一番,又歇了一觉,再醒来已是黄昏,玉音院中早已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晚食摆在玉音院,请她过去。
玉音院,是五兄郑纬和五嫂谢幼兰的住处。
郑绥一到门口,就听到四嫂殷氏爽利的声音,“……今日智永禅师还问我,十九日的观音诞,我们家要不要参加,他给我们留了柱头香,不过因天热,我是不想去,就直接回绝了,临了,他又托我,让我回来问问家里其他人去不去,再派人给他回信,我实在是驳不了他的颜面,就应了他。”
“这柱香,他不给我们家,估计他也无法安心,端午节的时候,才领了我们家今年一年的供奉。”五嫂谢幼兰的声音,于清亮中稍显稚嫩,“你派人问问四房与庶长房那边,看谁想去,我和七伯母走不开,肯定是去不了。”
说话间,郑绥得了婢女的通报进了屋,“我来晚了。”
“回来了,我还想着,你要明日才能到家呢。”谢幼兰端坐在上首,一身齐整的粗麻衣,头上挽着随云髻,发间插了朵白色绢花,别无钗环,此刻,面庞含笑,颊边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来,显出几分亲和。
郑绥喊了声五嫂,回道:“路上走得急了点,就提前到了家。”然后又转身向右,喊了声九娘,四嫂,目光望着九娘,声音中着几分欢喜,但瞧九娘高髻簪花,广袖罗衫,眉目晕淡,依旧那么的明艳照人。
“上阳寺就在家门口,怎么偏偏要舍近求远?也不嫌天气火热?”九娘郑芊开口询问道,目光上下打量着对面的郑绥,几年不见,容颜越发出众,头上梳着丫髻,戴着一支牡丹折枝花簪,耳边坠着金丝镶琉璃珠,身着杏红色广袖交领罗衫,单面妃色披帛,脚着翘头丝履。
容光殊丽,能使百花见羞,举止行仪,但见风姿绰约。
“纳摩法师,精通佛道两家,我去西华寺做场法事,本来就是奔着他的名头去的。”郑绥含笑回道,方走到左下首的空位上坐下,询娘和谌郎,早在她进来时,便已起了身,郑绥一坐下,两人行了礼,才重新回到位置上,询娘坐在郑绥下首,谌郎由奶娘抱着,坐于四嫂殷氏右手边。
上阳寺,原只是临汝的一座小佛寺,后来郑家迁入临汝,靠着郑家,才渐渐兴盛起来,今日她回来前,九娘和四嫂殷氏都去了上阳寺进香。
“从前四郎曾提议,把纳摩法师留在上阳寺,五郎却不愿意开口留人。”
谢幼兰瞧了眼殷氏,吟笑道:“纳摩法师从建初寺出来,便是为了弘扬佛法,四海之内,皆成因果,哪里是郎君能做主的。”若是能留得住,一个小小的上阳寺,又如何能比得过京中规模宏大的建初寺。
听了这话,殷氏心中明了,顿时讪讪的,“我瞧着十娘出了趟门,气色反倒是比出门前更好了。”
谢幼兰收回目光,没再追究,附和道,“我瞧着也是。”方才郑绥进门时,只一道杏红色的影子,令她眼前一亮,便已觉察到有些不一样了。
外面天色已暗,屋子里的蜡烛渐将亮了起来,谢幼兰瞧着时候不早了,便吩咐传晚食。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陆续端了食物进来,一人一食案,连着三岁的谌郎,不用奶娘喂,自己拿着食柶进食,哺食过程中十分安静井然。
晚食过后,又说了会话,众人方散去,郑绥却让谢幼兰留了下来。
只瞧着明妪双手托着一个长形木匣子走了进来,递给谢幼兰,谢幼兰接过匣子,轻声道:“让人先在外面候着,稍后再进来。”尔后起身,转身至郑绥所在的榻席一侧坐下,又把屋子里服侍的婢仆给遣了出去。
“嫂子。”郑绥喊了声,谢幼兰的突然亲近,令她有些不自在。
“你阿兄给你准备的陪嫁物,你先看看,有什么缺的,我们再补齐。”谢幼兰大约也意识到这一点,微不可察地后退一步,然后伸手打开木匣子,里面共有三层。
第一层是一卷绢帛,谢幼兰拿了出来,递给郑绥,“这是你的陪嫁清单,你打开瞧瞧。”
郑绥略迟疑了一下,打开绢帛,逐一看去。
首先是箱帘,席榻竹帘,桌案器皿,红罗斗帐,罗衫襦裙,乃至珠玉翡翠,交广鲑珍等皆在其中,谢幼兰又在一旁叙说。
“你从荥阳带过来约一百八十口箱帘,家中又给准备了四百八十余口,共凑成六百六十六口箱帘,只是从荥阳带过来的箱帘,需要你抄一份物件单子过来,我这边也存一份底。”
郑绥抬起头来,颔了下首,“我稍后回去,让辛夷把单子送过来。”
那一百八十口箱帘,一百口是平城外祖家给的,七十口是二房送的,还有十口,是四娘郑纷给的。
“陪嫁有铜钱五万贯,书籍五千卷,麦菽二千石,精米二千石,绫罗八百匹,绢帛八百匹,另有云锦八十匹,”说到这,谢幼兰又解释了一番,“眼下南地的铜币薄如纸,不值钱,所以给的少,而家中的云锦作坊,刚建起来不久,才只给了八十匹。”
“至于陪嫁的人,你已经带了五百人过来,这边只挑了一百五十人,其中工匠五十,佃农四十,织女三十,女乐二十,庖厨十人,另外还有四个庄子,建康郊外一个,庐陵一个,临汝一个,徐州一个,周围共计有良田四百倾,庄子已让齐五派人去收拾,账册一并给你。”
谢幼兰说着又开了第二层与第三层,把地契账册与仆从身契拿了出来,郑家迁入临汝,也不过短短六年,她虽掌家日短,但也看出来,这次郑绥出嫁,可谓倾筐倒庋,四房那里,私底下早就闹开了,连着四娘子殷氏都曾嘀咕,将来询娘要比照十娘的例来
只是郑纬提了一句,“当年阿家出嫁,从平城到荥阳,一路上,押送箱帘的行人,长达百余里,早前郑家遭难,阿家留给十娘的陪嫁,已全部毁尽,他补的是那一份。”
“把良田减半,京郊与临汝的庄子,暂时挂在我名下,由家中派人打理,出息也归家里。”
郑绥拿出这两地的地契与账册,家中良田不多,要养活的人却不少,当日迁入临汝,郑家所购置的山林田宅,谢尚书帮忙争取到的朝廷政策是五年免税,而今已是第六个年头,朝廷历来有官员占田荫户的法令,虽然世家占田荫户数,远远超过法令规定,但眼下,郑家在南地出仕为官仅二十余人,官职最高者为四房七伯父郑浩,年前升为正四品的湘州刺史。
正因根基浅,哪怕十八从叔不愿出仕,辞去桂阳王皇子傅后,也去了建康担任国子博士一职。
家中现有良田人口,抛去能够占田荫户的部分,其余的部分虚报,部分挂在故交姻亲名下,以期避开朝廷赋税。
只是谢幼兰并未接过那两份地契和账册,“这个嫂子做不了主,要问过你五兄才行。”
“等阿兄回来,我会亲自和阿兄说的。”郑绥伸手把陪嫁清单、地契账册、印章身契等依次收入木匣子,重新放好,只有那两份地契和账册未收。
谢幼兰未再推辞,嘴角抿起一弯笑意,见郑绥盖好了木匣盖子,扭头向外面喊了声,“人都进来吧。”
只片刻,有裙裾曳地的悉碎声传来,郑绥抬眼望去,从门外走进来两位女郎,约莫十二三岁,正值金钗豆蔻年华,两人肌肤白晳,眉眼精致,长得极为相似,一见便知是孪生姊妹,郑绥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二。
果然,听得身旁的五嫂谢幼兰说道:“这是阿碧和阿茜两姊妹,是四房十三郎君的庶女,送给你作陪媵女,已让家中女师给教了半年的规矩。”
虽心中早已明了,但听到这话时,郑绥的脸色仍旧愀然变色良久,“大嫂已经给我准备了四个人,她们就算了。”
“熙熙,她们俩人,不同于部曲奴婢,你先带去桓家,待过了两三年,若是真觉得不需要,打发回郑家就是了。”谢幼兰望着眼前容貌姣好的郑绥,不禁想起貌美惊人的九娘,只盼着郑绥有九娘郑芊的那份福气才好。
桂阳王萧章,一直有暴戾恣睢的名声在外,但对九娘却是极好,这些年来,伉俪情深,不仅王府中只九娘一人,别无媵妾,单单说这回藩王进京,明明是要求夫妇一同入京,桂阳王府接了旨意,一转身,萧章就以九娘有孕身体不适为由,把九娘送回了郑家,独自一人去了京都建康。
郑绥难得见到谢幼兰满脸严肃,口中的话,似未尽了。
却又不容推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