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守在外面的图虎翼急忙进来。
“少奶奶有什么吩咐?”他问。
他心里打鼓:刚刚那一声“阿图”,可是带了些怒气的。
静漪盯了阿图受伤的手臂,半晌无言。好像突然间忘了自己为什么把阿图叫进来……她走了两步,背对着阿图和雅媚,站在了书架边。
一旁的榻榻米,榻榻米上的小桌案,桌案边整齐地码着的线装书……大概都是他临走前放置在那里的。
她摸了摸藏蓝书封,布面粗糙。看不出这些日子来蒙过尘。或许有也迈进了书封的缝隙里去了吧……她将书搁下。
“你回来的时候,七少都怎么吩咐的?”静漪问。
“七少派我护送伤员,回来养伤。等少奶奶日程定下来,送您出国境。待少奶奶成行,虎翼完成使命,便返回前线了。”图虎翼回答。静漪望了他,他能感受到她目光带来的压力,“七少是这么吩咐的。”
“你也着急回去吧?”静漪声音淡下来。
图虎翼没出声。
静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让你离他远了,怎么都是不放心的。既是这么着,你这就随医疗队的专机尽早回去吧。我这边不用你送。”
“少奶奶,这万万不可。七少他……那还不得把我就地正法了啊!”图虎翼听明白静漪的意思,一着急,舌头都要打结了。
静漪坐下来,说:“就为这么点儿私事?比起我出发来,前线才更需要帮手。我虽然知道这仗是一定会赢的,总归也须时日。这个时候,与其让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照旧回前方……如果敦煌能去就更好。只可惜,眼下他未必肯。”
说到这个,图虎翼不作声了。
静漪看他,说:“我也明白你为难。回去的时候,替我带信给他。他看了信,不会怪你的。”
她声音是越来越轻,说到后来竟有一点沙哑,与刚刚从医院出来时候的样子大大的不一样了。
许雅媚在一旁坐着不说话,图虎翼就更不敢多嘴。
图虎翼趁着静漪不注意,瞅了许雅媚,张张口无声地叫“二少奶奶”。雅媚细眉一蹙,便说:“阿图奉命回来养伤的,好歹让他多住几日。回了前线又是吃苦。”
静漪转脸看看图虎翼,图虎翼忙说:“吃苦不怕的。一定要完成七少交给的任务再回才对。”
“瞧这倔劲儿。真不愧是跟了你的七爷多年。”雅媚微笑。
“一定要留下,那就留下好好儿养伤。反正我是不要你送的。这几日家里忙着八小姐出门子的事,人事纷杂,你就先安心在这里养着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再吩咐你。”静漪说。
图虎翼无奈先出去。
雅媚待他一走,挥手屏退左右,给静漪续了杯茶,轻声说:“我说你呀,就不能别那么精?一点点的线索都能给你揪出来。刚刚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就那么发作起来——不过是用了个人,左右你还对这人有恩,又没有什么实在的利害,理这个做什么?”
静漪沉默片刻,说:“出来久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或许有什么事,母亲要找不到咱们,该问了。”
“静漪,你没事吧?”雅媚问。她觉得静漪不太对劲。“真往心里去了?真往心里去,那不如就趁现在,我陪你去看看。”
静漪见雅媚如此说,心知她不过是激将,晓得她不会这么师出无名地登门造访。
静漪说:“没有。玉泉巷那一处,真是他养着,我都不怕,何况还不是。”
雅媚听了,先问:“你怎知道不是?”
“他不会这么干的。”静漪说着,将茶喝了。似乎说话让她觉得累,隔了好一会儿,说:“我还真挺想见见符二小姐的。”
雅媚看了她,沉吟片刻,才说:“无瓜无葛的,又见她做什么?你既相信跟老七没关系,又不在意,更没必要见了。”
“就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跟大嫂说的那样,身子那么不济了……她年年倒记得我生辰,不忘送我一份寿礼。”静漪说着,挽起雅媚的手臂。
“静漪。”雅媚正色,并不急着走,“眼下你要做的正经事都顾不过来,别为了那些没味儿的事坏了心绪。”
“我明白的。”静漪点头。
“那就好。”雅媚想想,又道:“你执意不让阿图送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话可得好好儿地说,老七吃软不吃硬,把话说拧了,又不好了。”
静漪看着雅媚。
雅媚真是处处替他们着想……她是得好好儿地跟陶骧说。
“好。”静漪说。
雅媚见静漪痛快地答应了,却也知道静漪的,今日的事,若她真的不在意,定不是如此表现。她劝了这半日,没有什么成果,未免气馁。回到家中,要借着帮婆婆料理事情,才渐渐将这桩事抛在了脑后……
静漪反而不像雅媚这般牵肠挂肚。仿佛从七号出来,也就把这一篇揭过去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井井有条。雅媚悄悄留意,看她这样,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渐渐放下心来。不想隔日从陶夫人那里听说静漪想待他们送尔宜去广西之后便启程,比原定的时间又提前了些。众人虽说意外,因陶骧在信中早已提过要静漪早早过去,提前适应下那边的生活,好赶得及在十月的冬季学期开学,静漪要提前些走,也没有什么反对声。她感叹了一阵子,也是无可奈何的。私下同陶驷说起来,都觉得静漪此去决心已定,当然是不可动摇的了,走的就算早一些,也无可厚非。
尔宜出门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九。阖府上下都在忙碌着替她准备,静漪要帮忙打点,也颇费心神,倒把自己准备出行的事撂在了一旁,都交给张妈秋薇去办了。她总觉得自己要轻装简从,大概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收拾的,每日回到住处,看着东西却也不少,免不了又要简省一些去。
一家人为了婚事忙的不可开交之时,尔宜反而轻闲。日子越近,亲戚朋友来的也多,尔宜就更想躲清静。要说清静,再没有静漪的琅园还要清静的处所,尔宜干脆就带了铃儿搬到静漪这里来。离别在即,姑嫂二人每日同榻而眠,总有说不完的话。
“七嫂,真舍不得你。”尔宜早起,见静漪正在给窗台上的兰花叶子擦着灰尘,婀娜的身影同舒展的兰叶在晨光中交相辉映,柔美的让人叹息……她还蓬着一头长发,便赤脚跑下床来,站在静漪对面说。
“舍不得我,就跟我去德意志。看文谟怎么追你回来。”静漪见尔宜这一副迷糊的样子,甚是可爱,于是手中的小喷壶嘴儿调转方向,对着她便是一喷,清凉的水雾就喷在尔宜脸上。尔宜叫起来,又笑。摸着脸上薄薄的水雾,笑着笑着,眼角竟凝了大颗的水珠子……大颗的水珠子一颗两颗地落下来,静漪忙放了喷壶和毛巾,扶了尔宜道:“我是同你顽笑的,怎么这样起来……快别哭,八妹。”
“谁哭了?水进了眼,难受。”尔宜擦了脸,还是满面的湿意,不禁又擦了一把。
静漪看她说着话还想笑一笑的,那笑不出来的样子,勾的她心里发酸,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下尔宜这即将远行的心……其实她也是如此。只是也要忍着些。
她抬手将尔宜这一头蓬着的长发挽起来,先松松地挽了个髻,听着尔宜哑着喉咙在说:“……我还记得七嫂你刚来陶家,有一阵子好不喜欢你,总想捉弄你一下……哪想到,要走了,会这么舍不得你。早知道今日,该早早对你好一些的。”
“现在想起来,都是趣事。”静漪轻声说。
不知尔宜是不是同她想起的是一件事,老太太那顽皮的袖猴,被更顽皮的尔宜文佩放出来,惹的她手足无措——那情境怎么也忘不掉的。完全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里,身边唯一熟悉的,就只有陶骧而已,她就只好抓了他的手……当时他只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她心神便安定下来,没那么怕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只要想起来,陶骧的眸子就在眼前似的。眼神中没有讥诮,也没有嘲讽,甚至也不是审视,就只是询问她……他的目光,也有那么温暖的时候。
静漪给尔宜别着发簪,不自觉下手就重了,咔吧一下,手中的玉簪折成了两半。一截崩落在地上,一截狠狠地戳着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