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将何大化请到火器坊,何可畏没少花心思。一开始何大化要求在襄阳府府城修建天主寺,何可畏哪里敢允,只答应不会阻挠他在襄阳府内传教。一番谈判后,再退一步,承诺沈垭的天主寺也会派人前去专门守护,寺内天主僧全由赵营拨款供养。
何大化在大明传教也有十余年,知国民对天主的提防与偏见非一日可消,是以审时度势,并没有固执己见。况且他传教并维持天主寺运转也很需费钱财,又见赵营出手阔绰,的确真心实意,便在六月初正式加入了赵营,和劳崇汉等佛郎机人一起受内务司下的火器坊节制。
来大明传播天主的西洋番人大多有绝技傍身,否则身无长技无立锥之地,何谈让他人信服心甘情愿皈依天主?何大化尤其擅长数理与天文,来大明前还曾自修过军事类的书籍,对火炮火铳等丝毫不陌生。他移居范河城,同时从沈垭带来了产自西洋的诸多远镜、尺规、钟表等物品和工具,令何可畏等范河城文武啧啧称奇,大开了眼界。
应绘衣也随行住到了范河城。当然,知她汉名的人不多,人们只知道火器坊里那极有学问的番人有个小名叫做“路亚”的漂亮女儿。女孩子性格活泼,口齿伶俐,是大伙儿辛苦工作之余的开心果。
因生于佛郎机,何大化与劳崇汉等佛郎机人交流无碍。且比起劳崇汉,他精通汉话,所以与坊主陆朴一并其余汉人工匠交流效率极高。通过本身具备的各方面专业知识,他很快融入了火器坊的工作流程,并在六月中旬至七月上旬的这段时期接连攻克了几道此前一直困扰着火器坊的技术难关。
陆朴一对何大化极为尊崇,几次请求将火器坊的坊主职位让给他,何可畏当然拒绝。番人厉害归厉害,终究是异族难以全信。尤其每每想到这个浅瞳鹰鼻长相的番人居然和自己还是本家,何可畏心里总觉得十分别扭。
不管怎么说,公事为重。内务司并火器坊上下人员齐心协力,终于在七月下旬将赵当世定下的三种炮型都铸造了出来。和预期相符,三种炮炮身皆用铜制,青铜、黄铜并用,耐磨且散热效果佳。同等体积,铜重于铁,从广东买了的五门红夷炮都是铁炮,何大化等以此为参考标准,焦劳昕夜、日夜攻坚,最后居然真就达成了用更重的铜造出了威力相同但炮身更轻这一成果,颇为不易。
赵当世在靶场上仔细看了看三种炮的炮身上镌刻铭文,发现一号红夷炮重四千五百斤、二号红夷炮重千八百斤,竟是比原来规定的重量还有减轻,不禁更对火器坊的研造能力刮目相看。
何可畏见赵当世满意点头,大添信心,说道:“主公未到前,三种炮都试射过多次,最近一次,还调运到郧阳府徐统制的军中,用来阻击献贼。属下当时在场,只见一号红夷炮架于城头,一炮轰出,彼端人马腾飞,自空中坠者纷纷无数,威力实在可怖!”
赵当世微笑点头,立于靶场麾盖荫蔽处,问道:“那么现在只剩炮车未成了?”
何可畏点头道:“炮车也早紧锣密鼓地设计中,已经大有进展。眼下先不说野战,只凭我营自铸的大炮守城,毫无问题!”
光说不练假把式。几声号角声扬,赵当世旋即和在场人员一道用厚棉花塞耳,等待放炮。在佛郎机教官并教练使司教练的齐声指挥下,炮手们有的拿着规度、铳尺用以测距离、测填药量,有的则“哼哧哼哧”怀抱实心铁弹咬紧牙关往炮口里塞,有的开始手持顶端包裹厚重棉布的木竿往木桶里蘸水为炮弹出膛后的清膛工作提前准备,全都紧张地进行着前期工作。赵当世注意到,这时操演的炮手基本都还是佛郎机人。
第一发试炮,炮身与地面平行,无任何角度。负责下令发射的是教练使葛海山,他身边的陆朴一则手持一册炮表,负责记录并给出调整建议。
赵当世没听到任何发射的命令,只看到何大化嘴巴大大张了一下。瞬时间只觉脚下地面震动连连,两门红夷炮的炮身先后向后小幅度地一缩,青烟登时从炮口四溢弥散。远方,作为靶子的几座小土垒前方,则如海浪般泥沙飞掀。
“弹丸与火药压太实了,弹、药间应留些缝隙。”
赵当世暂时取下塞耳的棉花。这时何大化正大声训斥操作大佛郎机炮的几名佛郎机炮手,另几个佛郎机人七手八脚将大佛郎机炮从固定架上拆卸下来,从后将子母铳管分开。赵当世看得很清楚,射出去的只有两门红夷炮的铁丸,大佛郎机炮发生了闷烧不爆的现象。他也操过炮,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是,是......”何可畏后背生凉,暗骂这群佛郎机人不争气,上不了台面。早不出意外、晚不出意外,偏偏轮到赵当世面前哑火泄气,“这群佛郎机人没见过世面,主公在场监督,彼等免不得心慌意乱,丢人现眼。”他只把耳中棉花拔得松了些,两团白棉从他两侧耳洞伸出来,与他气得跳脚的表情相配,那形象令人莞尔。
赵当世见佛郎机人已经迅速将那兀自冒着烟的佛郎机子铳更换成了正常装弹填药的子铳,边将棉花塞回耳中边道:“试炮嘛,正常不过。”继而又道,“之后给教练使司多施加些压力,让他们快快训练出我赵营自己的炮手。”
“属下领命!”何可畏悻悻而言,随着也将棉花重新塞实。
几门炮清膛部署完毕,继续发射,每轮炮发,即有兵士立刻飞马而出,测量射程距离、炮坑深浅及离靶子的偏移程度等等数据,一一上报。几轮测完,只看用固定的炮身打击固定靶子,结果总体还是令人满意的。
赵当世赞许了几句,又鞭策了几句,何可畏等人答应不迭。何大化和劳崇汉、陆朴一、葛海山都转过来拜见赵当世,赵当世与他们交谈了几句后道:“如今大炮铸造十成八九,至于炮车,以助位之能,必然无可担心。”
“多谢主公夸赞,属下等不胜欣喜,日后必将更加勤勉,不负主公厚望!”葛海山作为代表回道,“但属下等在制炮期间,还讨论出些看法,希望向主公汇报。”说着,将视线转向何大化与劳崇汉。尤其是何大化,因为本身具备军事方面的知识,不但参与到了制炮,这两个月来走访襄阳府、郧阳府各地,对赵营军队兵种构成的调查分析,总结出了自己的观点。
“先生有何金玉良言?”赵当世笑眯眯问道。
何大化向赵当世行了礼,寻即道:“鄙人所见,今军中火器之众,少则三四成,多则五六成。如郧阳府徐统制效节营兵,操持火器者乃至七八成。火器凌厉,毫无疑问,可若使兵士空得武备而无合适的训练与战术,只怕无法完全发挥军队之战力。”更说道,“向日鄙人专程前往郧阳府,从徐统制往军中一观,但见步炮疏离、行伍呆板,对付全无章法之敌尚可,倘遇灵活善变的狡诈之辈,极易给彼方可趁之机。”
“此话何解?”
“今军中火器战术,统一为铳炮居前齐射,敌军若以锐卒、铁骑用命冲锋,我方一铳换三矢,大大劣势。待凶敌俟及近处搏杀,则阵型虽厚难以阻拦,兼笨拙臃肿难以调度,立时无能为力。换以战车巩固,更是简陋缓慢,颠簸如浪,实自缚手足之举!”
在赵当世听来,何大化的话可谓一针见血。
明军的待命阵型整体而言实心方阵为主,所以装配火器比例较高的部队大多惯结空心方阵,以求能做到快速变阵并四面张射,阻击敌军。但变阵时因为令行禁止不到位,几乎所有的铳炮手都会尽力向外围展开从而使得整个方阵的面积短时间内膨胀数倍。
这样的战术主要是由前期对付塞外蒙古诸部时发展而来,情况发生在空阔平原尚无大碍。可自从流寇起、满洲兴,明军与他们作战的主要战场则往往发生在多山狭窄地带,大阵难以布开,只能迁就地形,分散成各个小阵各自成组。
理论上各小阵间可以互相提供火力支援,以防敌军趁隙而入,但实际考虑到铳炮最大射程普遍远于弓弩,故为防止火力交叉误伤袍泽,只能增加小阵与小阵相隔的距离。尽管明成祖朱棣曾说“两军相对,胜败在于呼吸之间,虽百步不能相救”这样的话告诫将帅临阵不要轻易分散兵力,然而时过境迁,为了发挥火器的最大效力,此等“祖训”亦早给只顾倚仗“火器之利”的各部明军抛诸脑后。
徐珲出自北方边军,沿用的火器战术大多继承自前朝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成果。戚、俞所处时代,塞外骑马各部乃是明军主敌,是以尤其热衷使用乘载火器的车营车阵拒敌。指挥车营、骑营、步营协同合作,内中操持火器的兵力超过半数,并在战斗中将他们布置在阵线前列以便形成最猛烈的火力。
戚、俞在时,这套战术得心应手,无甚纰漏。可他俩死后,继任的大部分明军将领都是目不识丁的武夫,只会骑马射箭,对兵书上的内容实则一知半解,往往只能照猫画虎,学个三四分相似便可。如此不思进取,后继无人,明军火器部队战术自然乏人推动适应时代发展的改革。
此等作战方式对上分散而战塞外骑马各部能受到良好效果,只是数十年过去,明军面对的敌人已不是当年那些机构松散的鞑靼各部,而成了组织严密的满洲兵及狡猾善变巨寇,旧有战术战法显然已经古板过时。
赵营火器部队是徐珲一手带出来的,在山西边军中长期的浸润纵然让他对各种旧战术熟稔于胸,却也限制了他的创新能力。按照他老一套的思维训练出来的赵营火器部队的的确确在打击川中棒贼和士气低落的部分官军时无往不利,不过一旦磕上稍微机变的对手,呆滞僵硬的缺点立刻暴露无遗,昔日的范河城之战就是很好的证明。
赵当世私底下曾问过当时作为对手的马光春对此战的看法,马光春没直接评判此战得失,却直接指出了赵营火器部队存在的弊端。他认为徐珲确实将火器运用之法带入了赵营,却不免也带来了边军中的一些陋习。比如操演时的方阵就大多流于表面形式,虽金鼓声振、井然有序,但就整个阵型揪出将士细问,则“问之兵,兵不知其故。问之将,将亦不知其故”。遭到几轮齐射打不垮的硬手反击,就会匆忙将方阵改为“一堵墙”那样的线式队形,挖堑掘壕继续蛮战,可脚跟不定、气势已去,怎能再克敌制胜。因此,纵观赵营前后十余战,火器部队素来都难成为决定胜败的关键。这是一个遗憾,也是必须加以解决的痛点。
“鄙人现在已开始着手按平生之所学,编纂练册,总结西洋所见诸国军争之法。预期一两个月当有所成,届时奉献赵帅,以供参研。”何大化说道,“内容主要还是在于各兵种间相互熟悉,并从中择选合适兵种配比布置,必立足于当前贵军的实情。”
“先生费心了......”马光春的看法与何大化所说各兵种之间要相互了解袍泽机动目的观点隐隐一致。赵当世由是深切感到在赵营军队火器比例日渐攀升的当下,对军队战术的改变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