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内外虽熙攘喧闹,然本有几分躁郁的孟敖曹却忽而沉下了心。偷眼瞧向杨招凤,见他也恰是对目过来,当下两人心照不宣,同时饮了一口酒。
那王姓少年嗟叹两声未闻应和,问道:“二位怎生都不说话?”
杨招凤放下酒碗,笑道:“公子博学广识,我等鄙陋村夫听了,无地自容。”
那王姓少年笑笑道:“听几位口音不是本地人,是陕西来的?”
杨招凤说道:“不错。”岔开话题道,“这绍兴、苏州的美酒,我等只听过,却从未有幸得尝。公子年纪轻轻便有获品五湖四海甘露的福分,好生令人羡慕。”
那王姓少年听了,沉默须臾,微笑道:“家父在襄阳府经营些酒水生意,耳濡目染,免不得较旁人多接触一些。”说完,将身前那酒碗往外一推,似不欲再饮了。
杨招凤道:“此难得好酒,怎么公子只尝一口便罢?”
那王姓少年摇头道:“过犹不及,这酒是一等一的佳品,便不宜过度贪杯。所谓物极必反,倘若尝之过甚,倦怠了那甘醇香爽,怎能长久?只怕再尝其他酒类,便如尝淡水,寡然无味。”
杨招凤点头道:“公子洞见极是。今番只这一坛酒,我几个人分饮,刚好一人一碗,不多不少。”说着调笑孟敖曹一句,“老孟,听清了吗?这位公子是个有见识的,我不让你多吃是件好事,否则你往后吃不下其他酒,腹中酒虫喂不熟发作起来,岂不要了你性命?”
孟敖曹此时早没了之前的气焰,讷讷连声道:“说的是,说的是......”
那王姓公子环视左右,听到旁桌有数人醺然入港叫令划拳声越加聒噪,眉心微蹙,不悦道:“此间人恁多,吵得人心烦意乱。”言及此处,对杨招凤点点头道,“杨兄,多谢相请。酒既已品过,在下还有事在身,便先行一步。在下素不爱欠人情,与各位萍水相逢无以为报,就拿些不入眼的俗物抵作酒钱便了。”
他说完,向后一招手,两名随从中的一人立刻前跨一步,从怀中取出个手掌般大的小包,轻轻放在杨招凤身前。
杨招凤将那小包向外推推,道:“王公子何须如此。酒逢知己千杯少,但求投缘而已。”
那王姓公子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也不搭话,只再度朝他点点头,便即起身,带着两名随从绕出酒肆,沿道径缓步离去。
孟敖曹见他三人走远,一口将碗中酒闷了,问道:“参军,小包里是银块?”
酒肆人多口杂,杨招凤将小包拆个小缝瞄了两眼,随即塞入怀中,道:“不是银块,是颗珍珠。”接着补充道,“还有大约七八粒碎银,那珍珠有半个小指盖般大小。”珍珠难得,远比银子珍贵。曾有品相圆润无瑕疵的三钱重的珍珠要价超过万两。哪怕形态不太规整的珍珠,若重有六七分,价格亦七八百两银子上下。这包中的珍珠固然不算大品相也颇为寻常,但估摸着至少也能换近百两银。区区微薄酒钱,如何能与之相比,那王姓少年出手之阔绰,实属罕见。
孟敖曹笑将起来:“早觉这厮像个火点,没成想还是个空念攒子。”话里头“火点”指有钱人,“空念攒子”则指没心眼的外行,均是黑话,“他老戗兴许是大海翅,咱们何不海挖一番?”他已认定这少年的老爹是个大官,希望能有个敲竹杠的机会。
赵营缺钱缺粮,底下的兵士不清楚,但杨招凤与孟敖曹这个级别的军将自然知晓。绑票勒索是流寇的老招数了,是来钱的好手段。即便赵营现在已经归顺了朝廷,但诸如孟敖曹、张献忠等积年老寇,面对利益的诱惑,终归难以做到彻底金盆洗手。
杨招凤并不是迂腐怕事之辈,否则也不可能与崔树强、孟敖曹等凶徒打成一片。相反,几年来的磨炼早使他无复当年那般怯懦。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做下伤天害理的事,但为了赵营,他不得不将自己变成铁石心肠。
赵营的困境,他很清楚。他同时也清楚,如果那王姓少年真是官宦子弟,只要身份不算低,敲诈出千两银子并不是难事。而这王姓少年看上去实非常人,杨招凤隐隐觉着,这一票若成,获利绝不止千数。这些银子或许对现在的赵营而言杯水车薪,但积水成渊,能为赵营汇入哪怕一分一毫,又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他对孟敖曹的提议没有拒绝,思索了一会儿,道:“要做就得做得干净些。毕竟我营今非昔比,如果绑票的事泄露出去,对赵营十分不利,我几个大错难赎。”
孟敖曹咧嘴一笑,露出黄黄的豁牙,拍胸道:“参军放心。这等老行当都做多少年了,我与两位兄弟这就跟上去伺机出手,必然不露一丝痕迹。完事了,我再让一个弟兄回来通知参军你,咱们县东二十里虎阳山十里亭见面。”
杨招凤抄起酒碗,凝面点头。
鹿头店北五十里,唐子山。
新官上任的赵营起浑营统制郭如克仰目看着不远处高挺的山峰,皱眉道:“好端端的平地,突然窜起这一座山,当真稀奇。”唐子山是河南、湖广的一座界山,称“平地凸起,气象万千,邑之门户也”,山峰四周皆为坦途平地,是以格外醒目。
前哨哨官景可勤道:“听村叟说这山上有道观庙宇,还有昔日光武帝的聚将台,风景独绝,统制有兴趣,可以上去看看。”
郭如克道:“看看?你还真道咱们此番出来是游山玩水的?”
景可勤马屁拍到马蹄上,但也不觉尴尬,讪笑道:“属下愚鲁,胡言乱语罢了。”
郭如克目视平前,脸色毅重道:“即便主公说过见机行事,咱们也不要因此懈怠了。毕竟前头不知是何方角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景可勤点头连连,不禁又回想起了自己与郭如克出营的原因。
今日清晨,人传有总理熊大人的使者来营,及至正午,尚在吃饭的景可勤就和郭如克被一起叫到了赵当世面前。
根据赵当世的陈述,景可勤得知,就在前两日,有一股流寇转进了唐县,并在那里抄掠。唐县是河南南阳府下属县,在枣阳县正北并交界,赵当世既然职责在于“协守襄阳南阳”,那么击退唐县流寇责无旁贷。
不过赵当世清楚,这很有可能是熊文灿的试探。毕竟当下赵营虽然接受了招安,但尚未登门拜访过熊文灿表明心迹,熊文灿心里没底。而从早前获得的消息赵当世了解到,熊文灿其实已经给张献忠下了好几次军令,但都石沉大海。他调不动张献忠的兵,转而对赵营也产生疑虑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张献忠不动如山,那么秉承着“顺朝廷”的方针,这倒是一个表现赵营忠心的机遇。赵当世接到熊文灿的军令后丝毫没有迟疑,一口就将出兵的事应承了下来,并厚馈来使——在与熊文灿正式打交道前,给对方留个好印象、铺个好底子没有坏处。
然而,赵当世也拿捏得准轻重。目前赵营整编远未完成,贸然大动干戈只会徒然自扰,影响大事。所以赵当世只调动了已经基本调整完毕的起浑营前哨一哨兵力而已,并给郭如克与景可勤的要求就是“见机行事”。明面上是这四个字,但暗示的是什么意思,郭、景不问也明白。
配合此次出兵的还有特勤司的部分哨探人马,好歹是赵营转正后的第一次行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就算装样子,也得装足了。
“过了唐子山即到唐县。”郭如克拗着脸说道,“路引、军符、印信都没落下吧?”自打归顺了朝廷,规矩繁多。原先为寇时,什么陕西、河南、四川等等,都是拍拍屁股撒开蹄,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可现如今成了官军,走一步动一步,处处受限,放个屁也得看人脸色。就拿这驰援唐县的行动来说,赵当世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忘了路引等物。否则没有枣阳县批示的路引、赵营的军符、赵当世陈述此次出兵理由并盖章的信件,郭如克只要一带兵进唐县,就会被问以擅动不轨之罪。
这些景可勤都记在心中,自无遗漏。他知郭如克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既然自己被分配到了起浑营,就打定主意,说什么也要靠紧了这座靠山。因此一直以来于郭如克鞍前马后办事甚是出力,唯恐郭如克对自己有所不满。
又行一阵,中军官彭光来报说兵士显疲态,建议休整。本来,作为起浑营的二把手,参事督军蒲国义也应该随军,但当前赵营整改未毕,情况特殊,蒲国义需要留下与哨官宋侯真、魏山洪继续营中左、右哨的安排,所以没来。而彭光与郭如克关系一般,无话可说,有心亲近郭如克的景可勤便理所应当成了此次行动郭如克的主要辅佐。
郭如克对带兵有心得,听了彭光的报告,没有理会,一句话怼回去:“是走是停,全在主帅。兵士有多绕口舌者,立斩不赦。”
起浑营的前哨都是赵营经年存活下来的老兵,颇通行伍,没可能犯这种忌讳,郭如克心知必是彭光故意所为,由是见招拆招。起浑营新改,有人来有人去,要管好这么多新人旧人,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这样的情况郭如克经历过多次,丝毫不以为意,有人挑战权威是正常现象,自己要做的不过是将他们一个个慢慢收服罢了。要是连这点自信与能力也没有,他郭如克也无法从一个走卒渐升统制高位。
一道军令下去,队伍内再无声响,郭如克心中冷笑。绕过唐子山,日影已有开始西斜的趋势。这时候,前方尘土飞扬,三四骑透过沙尘驰近,郭如克看着位居最前的那名骑士,问道:“怎么老庞,有情况?”
来者正是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他也被赵当世点名要求出战。此前,他仅仅派出手下夜不收四散游弋,自己脱离大部队数里外分道而行,想来也没把这次的行动看太重。郭如克一上午没见过他人,只是偶尔从奉命回报的特勤司夜不收口中了解前方情况。还以为要入夜方能见到庞劲明,孰料他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庞劲明脸色有些惶急,胯下雄骏的枣红马亦是不住踏蹄。郭如克很敏锐,觉察到异样,一肃声道:“有紧要的情况?”
庞劲明点头道:“已有散远的弟兄回来,听他们说,唐县北临泌阳附近,有流寇。”
郭如克继续问道:“有多少?”
“数目尚不明确,只知其众正源源不断从周遭外县涌入,至今数目必然远超一二日前所报。”庞劲明说到这里脸色一沉,“这些人,或许与混十万、革里眼有关。”
“混十万”马进忠、“革里眼”贺一龙都是名闻海内的大寇,如果唐县的流寇是他们,那么此次行动的性质完全就变了。
“除此之外......有个确凿消息......”庞劲明言及此处,语气随即加重,阴黑如铁的面目中忽然泛出凶鸷,“回营的一支先锋军现就在澄水南岸徘徊。看旗号,是张雄飞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