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招凤耳边生风,迎面打来的雨滴硬如青豆,击在兜鍪的眉庇、藏额之上,也是叮当起声。胯下的战马如同泄洪时的湖水,一个劲地向前冲,虽已经可称高速,但他还不满足,依然催促着坐骑继续加速。
拿稳了刀柄,在呼啸的风雨中勉强向前看去,棒贼的阵线就在十来尺外,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几个棒贼兵士因为过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面庞。敌人害怕,他也害怕,他不知这一击下去,死的会是敌人还是自己,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更何况,二哥杨成府就在身畔不远处,亦是纵马狂冲。只要看见他,杨招凤的心里就会踏实许多。
他是杨成府的小弟,今年不过十八,在入川前就已在赵当世手下,算得上是军中老人。然而他斯文温顺,待人和气,按他哥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杀气,像个娘们”,如此性格在太平时节自是老实本分,但放在如今这腥风血雨的大环境中,却是大不合适。是以纵有杨成府多方帮衬,杨招凤至今还只是个小小的马军哨伍长。“烂泥扶不上墙”,这句话是他最经常从哥哥嘴里听到的评价。
此次奔袭南方敌军,以侯大贵前司以及杨成府的马军哨为前锋,经过一日疾行,天色暗弱之时,马军已经赶到王高、闯食王屯驻的仪陇北部金城山不远,正在拔除扫荡附近的各个据点。
奔袭之本,为出其不意,早前赵当世给杨成府定下的任务是在日暮前抵达金城山,但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住,道路泥泞湿滑,他玩命赶路,也只堪堪在天黑后才得以到达。是以他对“扫除塘兵”的第二个指令不敢有半分懈怠,马不及歇、人不及喘,便开始突袭山下的棒贼。
山寨周遭棒贼据点不多,组织松散,王高设立这些据点本意是庇护山寨,查探消息,不过这些据点的领哨民各有打算,都是只顾散兵抢掠。这时候天降雨水,便都躲在营帐、山洞里躲雨,几无放哨之人。
金城山“众山环向,如雉堞然”,又“石壁高八十丈,周回五里,惟西南有径可通”。侯大贵在杨成府之后到,迅速派人控制了上山的西南隘路,同时与马军配合,截杀报信的塘兵,并不曾放一人上山。故此虽已兵临山寨,王高、闯食王等兀自浑然不觉。
“晦气!”杨成府跳下马,双手掬着,和着雨水抹脸。方才一个棒贼的首级被削飞,腔中喷溅出的热血射了他一脸。
“哥,你没事吧。”一场小规模的激斗结束,杨招凤如释重负,瞥见二哥满脸血污,心下关切,也下了马,走上去探看。
杨成府一把将他推开,扭头顾问后人:“千总到了没?”他与侯大贵为前部,赵当世亲带左右两司为主力。而为了这次突袭的快速性以及对于官军的迷惑,白蛟龙与刘维明两部按兵不动,依旧扎营在大获山下。
杨招凤感觉到哥哥刻意无视自己,心下有些酸楚。他还想说两句,但见其已经牵马、迈步走开,便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流寇起前,杨招凤还念过几年私塾,在村中以聪颖闻名,是块读书的料。远近邻舍那时都以为落魄的杨家祖坟冒青烟,有朝一日真要改天换地了。哪料世道陡变,狼烟四起,不但书读不下去,父母兄弟也死个干净,只剩与泼皮二哥相依为命,最后连带着他一并投了流寇。
从小读程朱理学,加上天性使然,杨招凤一开始是怎么也融入不了那些鸡鸣狗盗、粗鄙凶暴的流寇之中。旁人看他细皮嫩肉,多有嘲笑。若非二哥极力照拂,他从贼的第一天就得被三五个汉子鸡'奸。
然而,他却坚持了下来。低头看向自己那早已在日晒雨淋下变得黧黑的手臂,他不禁回忆起了这些年来的一种种、一件件往事。每一次,他都死里逃生,而每一次逃出生天,都能让他急速成长。
但天生的善良却一次又一次差点将他葬送。在一次因不忍杀死蜷缩求饶的村民而几乎为之反杀,但最终为杨成府所救后,他从哥哥冷峻的眼眸里懂得了什么叫做生死——你生我死,你死我生。
渐渐地,他开始变得麻木,当适应了这人吃人的世道后,原先畏之如虎的杀戮对他来说,也变成了习惯与工作。每当那被压抑的善意稍稍冒头,他亦只能轻叹一声,而后继续强迫自己铁石心肠。
“瓜娃子,傻了?”杨招凤还在出神,杨成府不知从哪里走来,一巴掌削在他头上,“千总已经开始攻山,咱得尽快赶去会合。”
天际传来轰然巨响,接踵而至的是更加猛烈的暴风雨。杨招凤瞅了瞅打在肩头连珠般下落的雨滴,轻吸一口气,重新跨上了战马。
相较于川中其他掌盘子,王高与闯食王对于袁韬的命令还是比较服从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爱戴袁韬,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的实力较弱。王维章为了防止辖区内流寇如同陕豫等地般四处开花,早便安插调派了兵力,守扼要路、巡防河道,将棒贼死死限制在川东、北地区。是以棒贼最理想的发展区域,便是广阔多山的巴州乃至阆中一线,而仪陇、南部等地位居南方,官军游弋频繁,很不好发展,王高、闯食王势单力孤,才被打发到那一带去。
王高等久遵袁韬号令,并不知这个新近冒出的“赵营”为何物,故而一接召令,便带着人马进发到仪陇北部,以险峻的金城山为基地,等候袁韬等主力到来。要是他们当时如白蛟龙、刘维明那样见识了赵营的战斗力,只怕行动也不会如此利落了。
金城山陡峭高绝,王高与闯食王自恃险峻,精神懈怠。加之天降大雨,山路难行,打死他们也想不到,赵营人马会倚仗马力的优势,不顾艰险,强行军一日,迢迢来袭。
山寨四面的哨点都已被剪除,侯大贵确认山寨之上并没有察觉异样后,下达了登山的命令。
暴雨如注,一方面给登山带来不便,另一方面也降低了能见度、掩盖的军队行动的声响。溪流般的雨水不断顺着脖颈流入侯大贵的甲内,他毫不理会,这次是他复出的第一战,也是一雪前耻的机会,就算现在天塌下来,他也会顶着继续前进。
顺着山道流下来的雨汇聚如同小河,到后来,坡度愈陡,每走一步,都得用刀矛插地固定,方敢再走下一步。饶是如此,众将士却没有半点怨言,他们只是默默地埋头赶路,就像会动的兵马俑,在雨幕中时隐时现。
侯大贵部先登,赵当世与徐珲、郝摇旗紧随其后,山下,杨成府负责压阵。黑夜中,远处的山顶上隐约能望见几点灯火,那里,怕是王高与闯食王还在欢狎作乐。
赵当世身先士卒,走到山腰,举目向前看去,只见道口一名兵士正不住地挥舞红色的三角小旗。小旗原本是绿色,代表前路畅通,而今换了红色,说明侯大贵首战告捷,已经突入山寨。
“前方的弟兄们已经得手,大伙儿加把劲儿,杀上山去,端他娘的狗窝,金银自取!”赵当世趁热打铁,传令鼓动全军。
自入川来,赵营规矩很严,鲜有纵兵大掠的情况。想那王高与闯食王蹦跶有年,怎会少了金银财宝?而今赵当世许下承诺,当下众将士无不欢腾踊跃,有意加快步伐,唯恐落后,激动中,反倒有好些人脚下打滑,乱了队伍。
当赵当世杀入山寨时,寨内早已是一片狼藉,他立足未稳,便见侯大贵哈哈大笑着跑过来,右手提刀,左手则拎着一个人头。
“千总,看看这贼厮鸟。”侯大贵将刀插到地上,呸了一口,将那人头凌乱的头发撩起,赫然浮现出一个中年男子的面容,“这便是王高,光着膀子就被剁了,还唤作什么‘黑虎混天星’,我看是扫把星。”
赵当世赞许道:“侯把总果然骁勇,一鼓作气,拔得头筹,这首功,便记在你头上。”末了,追问,“那闯食王呢?”
侯大贵摇摇头道:“山寨分东西两边。东面王高手下一帮脓包,一触即溃,西边那些到还有些硬气,尚在负隅顽抗,不过已只能苟延残喘罢了。”
赵当世转向郝摇旗道:“你带人去支援西寨,务必全歼闯食王部。”同时对徐珲道,“你堵阻住山道,遇到溃兵,不要俘虏,尽数截杀。”
这次袭击,来去日程紧急,多出俘虏便多出负担。赵当世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真要杀人时眉毛都不会皱一下。二将领命而去,赵当世复对侯大贵道:“传下令去,日出即封刀,拆了寨子回军。”
山上喧乱,山下也不安担。虽说赵营已经控制西南主径,但毕竟不熟地理,还是有不少败兵循林间小路奔逃。
杨招凤带着几名骑兵,顶风冒雨,正在山脚来回巡逻。不断有丢盔弃甲的棒贼被他们冲杀。自到金城山始至今,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已经亲手结果了六条性命,这个数量甚至超出了他之前杀过人的总和。
“伍长,又来人了!”他正望着天边昏沉的浓云发愣,左近一名骑手举起弓,低声提醒。
杨招凤透过雨帘凝视,只见有六人满头泥水,正步履蹒跚地拨出草丛。他唿哨一声,与部下提马退却几步,再转过来,列成一字,张弓搭箭,瞄向那六人。
那六人也发现了前方的敌人,当下便有三个惊慌失措,拔腿就跑。杨招凤一声令下,数支羽箭离弦而出,分中三人。那三人中两人当场毙命,唯有一人脚上中箭,扑倒在水坑旁,大声哀嚎。
另三人却较为镇定,领头一个大汉见一轮放完,便趁着补箭拉弦的空当,向斜里逃去。他们脚步极快,又依靠乱石树丛,眼见便要逃去。杨招凤心中着急,藏弓拔刀,想要催马追击,忽见前方那三人似乎自家起了争执,再追两步,那三人竟是战作一团,开始自相残杀。
等骑兵将三人包围时,两个已经死了,余下一人气喘吁吁,浑身发抖,看了看杨招凤,蹲下身子,将那领头大汉的头利落地割下来后,跪着说道:“此乃闯食王,小人弃暗投明,以此头换一性命!”
杨招凤先是一愣,而后大喜。不说此前在流寇中碌碌无为,就是入了赵营,当了伍长,也只是奔走掠阵、打扫战场,基本与大功无缘。这闯食王乃是与王高并列的两大贼渠,不想擒杀之功,今日竟能落到自己手里。
他刚想好言抚慰那投诚之人,脑后忽响起如雷的马蹄声。扭头回看,道径上水泥飞溅,数十骑兵团簇而来,一人盔甲鲜明,从中脱出,不是二哥杨成府是谁?
“此为何意?”杨成府瞪着大小眼指着那跪地之人问道。
“这人以闯食王首级进献。”杨招凤十分骄傲,掩饰不住心中喜悦。这可是他第一次立下如此功劳,终于能给哥哥长脸了。
“闯食王?”杨成府眼中立现精光,睁大眼睛打量了一下那投诚之人手上举着的首级,“快快取了!”
左右将首级交给杨成府,他不发一语,将之拴在鞍鞯边上,夹马要走,临去又瞅了瞅那尚且跪在血水中的投诚之人,冷冷抛下一句:“砍了。”
杨招凤闻言大惊失色,急道:“哥哥,此人投顺有功,怎可妄杀……”
他话音未落,却突觉眼前一黑,紧接着脸上开始火辣辣的疼。竟是杨成府在恼怒之下,扬鞭抽来。
“哥……”他又气又急,好生委屈。
杨成府却不待他说话,怒骂:“个混账东西,千总已经明令不许留一人,你要公然抗命老子也要被你连累!况且,这种卖主求荣的东西怎能留活,今日他能杀闯食王,明日难保不会杀你我。”气涌上头,说到后来,连声音都沙了,“这一鞭你记着。若下次再像个娘们般不懂规矩,老子可不会再饶你!”言毕,纵马自去,部下数十骑紧紧跟随着呼啸而过。
杨招凤受此羞辱,心中原本的高兴早已烟消云散。他只觉泪水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伤心之下,转过马头,借着擦抹眼边雨水,轻轻将之拭去。
很快,一声惨叫就从背后传来。混杂着雨声,凄厉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