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摆上桌的肯定是凉菜,但鱼儿穿行于雍容的牡丹之间,真仿佛那并非一道开胃佳肴,而是枝头盛放的牡丹被厨房里突发奇想的厨师摘了下来,摆在盘中,供人赏玩,乃至这一盘里真正可以吃的,似乎就只有傻头傻脑的糯米胖头鱼了。
但这错觉很快被第一位尝了花瓣的人打破。
这位穿着入时的女士用筷子夹下了第一朵花瓣,花瓣鹅黄,离开花朵时还微微颤了下,边缘微卷,花沿染色,和真正的花瓣并无二致。
她不太确定地将这多花瓣放入口中,尝了第一口,就叫道:“这是醋酿萝卜!”
一口脆爽的醋酿萝卜下口,还沉睡的脾胃突然苏醒,饥饿冲上脑海,周围的香气,眼前的形色,都如同多了只无形的钩子,齐刷刷探入心底,勾得人心痒痒起来。
第一道凉菜的上桌正式拉开了这一场比赛的帷幕。
随后,侍者穿行不停,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面。清一色的蓝底牡丹缠枝瓷盘摆满圆桌,在磨砂的转盘上次序展现在众宾客眼前,一盘一句唱,一道一花色:
“鱼穿牡丹花中戏,五色玛瑙掌中绽,富贵雀巢虾咕咾,香香瓜中珍菌盅,一斛白玉一斛珠!”
五句念完,来自袁辉的五道菜色一一上齐。
第一道是凉菜,第二道是汤。
汤用同样的牡丹花大碗盛放,里头放有红□□紫黑五色肉丸,虽是简简单单一道菜,但汤清如水,汤中肉丸依颜色深浅聚攒成花,最中心的一粒肉丸是黑色,向外依次为紫色、红色、粉色、白色,一共十粒,团团圆圆,正是十全十美。
第三道菜是一道荤菜。
以一整个宛如花开的雀巢做底,中间微凹处盛放龙虾肉与咕咾肉,龙虾肉与咕咾肉是分开炒的,一味清淡,一味甜酥,两相结合正相宜。
第四道菜轮到蔬菜了。
成熟的金黄香瓜挖去瓜肉与瓜心,将各种菌类、笋类等山珍一一加入,又用特调好的汤底上锅蒸煮,等端上来一掀开瓜盖,如同水果又如同花卉的气味随之氤氲,清香扑鼻。
最后一道白玉珠就简单多了,做了这么多夺人耳目的的菜肴之后,袁辉上了简简单单一碗饭,米饭粒粒如白玉。
一桌十道菜,一人五道菜,不管是易白棠还是袁辉,对于菜单的大体安排都是如此:一道凉菜,一道海产,一道荤,一道素,再来一份主食,相较于袁辉以牡丹为核心的整桌菜,这一回,易白棠并没有做出太多的改变。
他选择了一套自己常用的全白骨瓷,按照一贯懒得取名的优良传统,在每做完一道菜之后,就指着菜的主料简单说:
“生虾片,乌鱼蛋汤,三宝鸭,上汤双菜,噪子面。”
前来拿菜的服务员低头一看:虽然每一样菜也延续着易白棠一贯的作风看上去十分漂亮,但今天的易白棠显然是朴实的易白棠,既没有搞出上次《老干妈》来这里拍摄时的气球食物,也没有搞出和泰德楼比试的彩虹面……
她小心翼翼建议:“易厨,我们要不要也取个好听点的名字?我们可以群策群力……”
易白棠冷淡瞟了这人一眼。
说话的人:“没没没没事了!我这就端出去!”
半个小时之内,一共十道美味,依次上桌。
不管是来自易白棠的菜肴还是来自袁辉的菜肴,俱都一端上桌就被在座的客人直接清盘。
等到最后热腾腾的噪子面呈上来,众人先吃一口面条,再喝一口浓汤,只觉得一股热气滋养五脏六肺,让结结实实享用了一顿美味的众人纷纷靠倒在椅子上,捧着饱胀的肚子,舒舒服服“吁”上一口气。
吁——真是舒服啊,一点没有吃普通酒宴那种满桌子好料但回家还要煮粥煮面填肚子的尴尬,没想到前来试吃而已,居然能吃到一顿这么好的酒宴,不管用料还是口味,都非同一般啊……反正比那些一桌上万的大餐厅主厨酒宴味道好。
难道这就是老话所说的高手在民间?
一桌子上,各自不认识的食客在内心暗想。
或许是这顿味道绝佳的酒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哪怕此前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些陌生人也不由小声讨论:
“不知道这家的主厨做不做宴席生意?”
“这个餐厅太小,承办一些超小型的生日宴会或者其他什么还可以,但是一开几十桌,估计不行。”
“也别这样想嘛,我们完全可以把主厨团队外聘啊,只要自带场地就行了。”
“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其他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一起用意犹未尽的目光看向桌子上狼藉的杯盘……接着,就见刚刚送菜上来的服务员一左一右,拿着调查表分发下来。
众人一看,只见发到手上的调查表简简单单,上面是是十道菜菜名,下面是供人填写的一道横线,横线上供人填写这一桌宴席中最满意的那一道菜肴。
食客们拿到调查表,一半的人内心第一时间闪现自己印象最深刻的菜肴,一半的人则犹犹豫豫,觉得好像这也好,那也好,为何非要评出一个最喜欢?评前三喜欢行不行……
然后他们按着自己记忆最深的那道菜搜索菜单,只见:
我喜欢最初的牡丹凉菜——鱼穿牡丹。
我喜欢最后的噪子面——噪子面。
我喜欢那道肉丸汤——团花玛瑙。
我喜欢这次的鸭子——三宝鸭。
食客们:“……”
他们再看看配合着诧异的菜单名明显不同款的碟子,慢慢琢磨出味道来了,以调查表遮脸,小声讨论:
“你说这盘宴席是不是两个打对台的厨师上的,这风格差别有点大啊……”
“如果不是打对台的厨师上的,那就是一位擅长精分的厨师上的。”
“我说你们的想象力是不是太丰富了?也许一套菜是主厨上的,一套菜是二厨上的呗,没见它们的味道其实很统一吗?都是淮扬菜独有的清淡味儿。”说话的是一位肥头大耳的食客,一般拥有这种身材的人,或多或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现在就摇头晃脑,一拍肚子一层波浪,“不过清而不寡,淡而有味,好多年没吃到这么漂亮正宗的淮扬菜了!”
旁边就人侃道:“合着您还是个老饕?那您来说说,这桌子上哪道菜做起来最不容易?”
胖子笑嘻嘻:“不敢不敢,菜做的都漂亮,最初的牡丹花最漂亮,大家挑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个就好了,嘴巴是自己的,别人也不能替你尝是不是?”
一桌子的人都有说有笑起来了,也有人开始和卢森说话。
卢森笑笑回应,但并不参与进话题,只捏着笔和调查表,认认真真思考最吸引自己的究竟是哪一道菜。
说实话,这真有点不好判断。
卢森琢磨着。
他是附近一家公司的程序员,早就听说过有棵树的名字了,只是公司下班迟,每次路过都没有位置,他又没有女朋友,也不需要应付客户,压根不会特意去订个位置……虽然听说现在订位置也至少要排到三天后,还不是这家餐厅的传说主厨桌子……不对,扯远了,继续想正事。
总之今天他临时加班,下来本来只是想随便在外头的小吃店混碗面吃,没想到居然碰上了有棵树在做活动,直接邀请人进去试吃。
他的目光在桌子上一溜。
按照他对于这餐厅这传说厨师的了解……现在这局面肯定是两人斗艺,易白棠一定是用白瓷盘的那一方!
但是问题这就来了。
就像刚才那位胖子说的,两位厨师的菜都做得很好吃啊,而且感觉非常融洽,吃的时候只觉得好吃好吃好吃,回过神来什么都吃饱了,真要分辨哪一个最好吃……
卢森犹豫了再犹豫,终于不太确定地写下青山入碗——就是那份珍菌瓜。
写完之后,哪怕还有点莫名的古怪感觉,但延续着业余围棋爱好落子不悔的习惯,他起身将单子交给一旁的服务员,并正好和一截胖乎乎的手相撞了。
他顺着那手,先看了一眼对方单子上写的最爱:噪子面;又看了一眼写单子的人,发现正是刚才在桌子上十分活跃的胖子。
胖子一脸弥勒佛的亲切,冲卢森呵呵一笑,友善点头。
卢森也笑笑。
他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在想:
虽然以前也觉得菜肴的名字无所谓,但是不管怎么看,青山入碗都比噪子面逼格高。
刚才听这胖子说话,还以为胖子会更喜欢以牡丹为系列的菜色呢,没想到选了最后最不出奇的噪子面……
说来传说主厨也真是任性,明明可以将菜肴做得很好看,摆得更精致,对普通对手当然无所谓了,但对和自己同等级的对手,这不就先输了一筹吗?
他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放下心中对于有棵树的执念了,反正都吃到这一顿大餐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走越对那一桌子的菜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好像总有什么之前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走了许久,在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迎面问:“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
卢森脱口而出:“噪子面。”
妈妈一愣:“哦?今天想吃面条,你以前不是不怎么爱吃面条吗?”
卢森终于明白自己弄错什么了!
他一拍大腿,懊恼道:“天啊,我不应该写什么青山入碗的,我真正最喜欢的明明是——”
餐厅中午餐的人在两点左右全部散去。
所有的调查表也在同一时间开始统计并公布结果。
结果出来,四十九票中,易白棠比袁辉少七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