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出了考验的题目,老板顿了顿,又关切问:“易小先生有没有带自己的刀具来?我们这里有王中泉大师制作的刀具以及李理大师制作的刀具。”
这个问题倒是有的放矢,厨师一般都有自己惯用的刀具,这个刀具可能跟他们一二十年了,往往跟着厨师从一个酒店来到另外一个酒店,这把菜刀放在厨房里,除了厨师本人之外,是谁都不可以碰的;更有些厨师因为拿着某把刀具获得了什么奖或者什么事业上的进步,从此就将这把道具视为自己的幸运星,到哪里做什么菜,都不肯稍有离手。
但易白棠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好端端站在这里之外,连个多余的布包都没有,实在不像是带了菜刀来的模样。
“不用,”易白棠果然说,“我没带东西来,你随便拿把新菜刀来就就好了。”
老板点点头,不再说话,自然有身旁的跟班将一把新的菜刀递给易白棠。
易白棠接了刀子,先拿在手里垫了垫,又沾了点水,随手切了一块豆腐,就差不多了解了这把刀的重量与锋利。
他将目光转向备菜区,那里已经分盘摆放好了这一次做蟹黄狮子头需要的各种材料。
易白棠的目光逡巡在原材料上的时候,厨房里的几个厨师长也在小声的交流着。
“怎么回事?老板怎么突然要我们过来看一个年轻人做菜?”
“他学做菜学到现在才几年,能做得好吗?”
“是啊,像我们那个年代,他这种年纪的时候不是在砧板上负责切菜,就是还给师父倒洗脚水,结果时代不同了,这么年轻的人已经想要做头锅,当厨师长了。”说这话的人顿了顿,又恍然一笑,“哦,不是,是当特别技术指导,当淮扬菜的元老来了。”
这话说着并没有压低声音,整个厨房里的人都能听见这句话。
但不管是站在他们面前的老板还是做准备的易白棠,都没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多瞥上一眼。
那说话的人正是淮扬菜的二锅,他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淮扬菜厨师长,正想再接在励,冲锋陷阵,结果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听自家头锅压低声音说:“你们别说,这年轻人的出身很可能不太一样。注意到了吗?老板刚才一直叫他易小先生,非常客气,最开始的时候又说二十年前有幸吃到那位的堂菜。如果这个‘那位’指的是‘那位’……记得吧?那位最擅长的可就是淮扬菜。”
“嘶,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川菜厨师长抱臂抽牙花,“不会是那一家吧?”
“我觉得有可能是那一家,算算年纪也对得上——”京菜厨师长也皱眉说,“不然就算这年轻人能煮出花来,老板也没有道理在没见过没尝过的时候就知道他能煮出花来,必然是家学渊源,所以老板才想试试这个年轻人有没有得到真传。”
旁边的本帮菜厨师长听了半天,觉得有点不能理解:“你们都在说什么,厨师界中可没有一个姓易的大户人家啊!”
是啊是啊!淮扬菜二厨连连点头,只觉自己完全被排斥在外,特别悲愤,麻痹,你们都有家传都知道这种八卦秘密很了不起是不是,敢不敢说点人能听懂的话来!
淮扬菜、京菜、川菜厨师长齐齐白了本帮菜厨师长一眼:“傻了,厨师界没有姓易的大户人家,可那位三十年前和易姓的一户人家联姻了好吗?”
本帮菜厨师长脑袋顿时绕了过来,恍然大悟!
但不等他开口说话,前方的老板就轻轻咳嗽一声,提醒众人注意分寸。
几个厨师长连忙神色一肃,不再说话,看向面前的易白棠。在他们的带领之下,整个厨房里的所有目光,在这一时刻,全都集中在了砧板之前的那个人身上。
也就是这个时候,摩挲着菜刀,一一看过原材料的易白棠终于动手了。
蟹黄狮子头的做法并不复杂。
挑选上好五花肉,按每个厨师喜欢的肥瘦比例,或五五对分,或六肥四瘦,或七肥三瘦,不碾沫,而是先切片,再切丝,再切丁。
最后将切好的丁肉粒放入各种调味品中搅匀捏团,此时却不急着开始处理螃蟹,而是问:“汤呢?”
站在最前边的老板还没说话,作为淮扬菜主厨,淮扬菜厨师长当仁不让上前:“要什么汤?”
“鸡汤。”易白棠说。
厨师长默不作声,直接去另一头将熬制好的大锅端过来。
一共两个大锅,被人高马壮的厨师长给端到了易白棠面前。
一口锅里头是正熬着整鸡,其中沸水咕噜,表面浮沫缕缕;另一口锅里头却没有一丝材料,汤色澄清,只微微冒着热气。
淮扬菜一讲究刀工,二讲究鲜汤。
眼下的这两口锅里头,第一口锅中浓郁的汤料看就知道,自然是正在熬汁的鸡汤,第二口中却什么都没有,乃是第一口锅熬煮好之后,再用切成细末的鸡胸肉同煮,洗去里头的浮油以及杂质,最后再作为汤料端到顾客桌子上的东西。
易白棠拿了碗,又备了水,分别将两种汤都尝了尝。
尝好之后,他将对于第一锅汤没有什么表示,直接拿碗盛起一部分汤与料,将团好的狮子头放入其中,再盖上盖子,放进蒸炉中蒸煮。
蒸煮狮子头需要两个小时。
在场厨师都知道这一点,但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做自己的事情,而是再次相互低声交谈:
“这就开始入锅蒸了?我看他从开始切到现在也没几分钟,作料的味道腌入肉里了没有?”
“我看过了,从切到腌一共就十五分钟,尝味三四分钟,不到五分钟。”
“总共不到二十分钟啊……”
众厨师面色微微有些凝重。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从易白棠进来上砧板开始,就没有特别炫技的成分在,比如说用豆腐雕成一头龙一只凤又或者切成千丝万缕山水画,但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将前料准备好入锅蒸煮,这就不同寻常了。
要知道,哪怕是最熟悉淮扬菜的淮扬厨师长,从切肉到腌制入味,至少也需要四十分钟。
一下提升一半的速度,究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还没入味就上锅蒸煮呢?还是这位易小先生已经到了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地步?
不管是盛世的老板还是站在老板身后的厨师长,一个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继续定定地盯着易白棠看。
易白棠将狮子头放进蒸炉后就没有再管这个。
他从新回到了砧板之前,不疾不徐,开始调汤。
本来以为易白棠要开始处理蟹黄的几个大厨师眼皮都随着跳动一下!
易白棠居然在调汤?
易白棠居然敢调汤!
他们屏息凝神,只见易白棠一边备了一溜小碗,一边将各种辅料准备在碟子里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调料,就是油盐酱醋糖这样非常基础的东西,然后一把大勺拿起,就将正在沸腾的汤汁用大勺分别倒入小碗。
他并不是一碗碗开始调。
而是一连十个碗,每个碗开始放不同比例的调料,其速度之快,就像是主人根本没有过过脑子,完全以本能在行动。
等十个碗放完之后,一一摇动使得放下去的调料彻底溶解在汤中之后,易白棠才从第一个碗开始品尝。
第一碗,他尝了一口,皱眉泼掉。
第二碗,他尝了一口,又皱眉泼掉。
这时候站在旁边的厨师长们已经有点心痒难耐了。
现在他们全都站在那无声处,就特别想听听之后的惊雷究竟是个怎么惊法,都有点恨不能叫易白棠不要把调好了的汤给泼掉,让他们也分别尝尝,估估这位疑似“那位”继承人的易小先生的水准了。
但易白棠一点机会也没有给他们。
泼了两碗鸡汤,在尝到第三碗的时候,易白棠的眉头松开,接着,竟然尝也不尝之后的那七碗调好的鸡汤,直接全泼到了水池里头。
这下,不止厨师长们眼皮狂跳,就连一直笑呵呵稳如泰山的老板也是心头一抽,暗道这混小子跟“那位”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一点没有同伴精神,反正你调都调好,在泼之前也不知道废物利用,先让大伙儿尝尝鲜浓咸淡。
但这点腹诽究竟也没有露出端倪来。
易白棠指挥着淮扬厨师长将清鸡汤倒出半锅来,另外半锅则归于原位,再按照刚才第三碗汤调和好后的味道,将各种调料一一加入。
淮扬厨师长倒也沉稳,镇定自若地帮着易白棠打下手,将东西一一准备好,以一种十分高效的效率完成这一道蟹黄狮子头。
看到这里,老板连同众厨师都是欣慰的:熬这一锅鸡汤要小两天功夫呢,甭管最后调合的结果如何,这也还算有点城府,万一你调得不好又毁了整锅汤,我们酒店回头做需要鸡汤的菜的时候岂不是要坐蜡。
当然,这样沉稳老道的念头,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就彻底从他们脑袋里消失无踪了。
一个半小时之中,易白棠行云流水地处理完了狮子头,鸡汤,以及螃蟹。
一个半小时之后,老板带着众厨师坐在餐厅包厢的圆桌子旁边,桌上只有一道菜,盛在清鸡汤里头上下沉浮的蟹黄狮子头。
盛世老板当然是最有资格第一个尝鲜的人。
助理给他盛了一碗鸡汤和一个狮子头。
他先观察鸡汤,汤色澄清,嗅不到一点香气,确实有书上所说的色淡如茶,汤清如水的意思。
他又去看汤里头婴儿拳头大小的蟹黄狮子头。
实而不散,浑圆可爱,确实是一个成功的狮子头。
他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拿了汤匙正要品尝,却突然于汤中发现了一点端倪!
只见这婴儿拳头大小狮子头居然不是沉入水底,而是沉沉地浮在水中,距离白瓷碗的底端尚还有一指间隙,也不知这狮子头究竟是怎么样浮在鸡汤中的。
老板顿时一惊,刹那联想到二十年前自己跟随父亲去吃的那一桌堂菜中的种种鬼斧神工。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坐得更正一点,先尝汤,再吃肉。
其余厨师眼巴巴看着老板。
味道,味道,这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老板一口吃入,还没嚼上两口,突然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快抬手捂嘴转身,动作一起呵成,快速极了!
周围的厨师还以为老板被烫着了舌头,哪怕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什么味道,也依旧按捺下来,安静等待。
只有坐得距离老板最近的淮扬厨师长发现自家老板转头捂嘴之后,正用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抽风似地冲他用力挥着,好像在召唤他过去一样。
淮扬厨师长心头狐疑,半晌顷顷身,凑上前问:
“老板,您舌头还好吗?”
老板微微撇开捂住嘴巴的手,悄声说:“舌头没事,我就想问你个事。刚才你在易小先生旁边打下手,学到了他是怎么调汤怎么做肉丸的吗?”
淮扬厨师长:“……”
老板一看急了:“没学到?你这熊玩意儿!这么好的机会竟然也抓不住,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淮扬厨师长:“…………”
混蛋,竟然让我偷师,我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好吗?!
可恶,我也要吃吃,看究竟什么菜,能够这么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