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人伏在地上,本来块头便有些大,想是在宫里也捞得了不少的好处,下巴上的肉叠了好几层,大大的肚子本来应当是挺着的,可如今跪在地上伏得极低,肚子上的横肉正与地面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还未张口下巴处的肥肉便已经微微颤抖,想是心里实在是害怕极了,又不能表现出来,这肉十分了解他的心思,先脑子一步,将内心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只听得闷闷的声音传出来:“王……王子,如今天干物燥,那王……王妃的住处……不,不小心……走了水,这……”嗫嚅着终于是吐出了一句话,这位宫人想是头上的肉有千斤重,一时间还抬不起头来,只能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一般说完了这两句话。
说完以后许是觉得跪着着实太累了些,受不大住,想将身子再伏低下去两寸,可谁料一下子没掌握好火候,便有些彻底地趴了下去,一滩软肉散开,显得颇为滑稽。
那宫人颇为笨拙地调了调姿势,可是却没等到北疆大王子的怒火和身子上本该添了的鞋印,殿内反而安静得出奇,平添了些风雨前寂寂瘆人的苗头。
思齐此时却是真的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发出,除了昏迷后稍显孱弱的呼吸外,连眼珠子多转一圈也嫌累似的。像被人施了巫蛊之术一样,静得骇人。
虽然已经入夏,可是那宫人许是太过浮躁了些,脸上的汗珠竟然已凝结成滴,斗大的珠子朝地面砸下去,整后背也被汗水浸透,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那摄了思齐魂的人好像突然好心,将思齐的三魂七魄又还了回来。思齐呛入了不少烟火气,嗓子紧得发疼,声音也着实不怎么好听,最起码在那个宫人看来,简直就是在念夺命的符咒。
“可有找到……尸骨?”
那宫人觉得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竟然听见了北疆的大王子似乎是哽咽了一下,像是不敢说出最后两个字,忍了极大的苦楚才艰难地吐出来“尸骨”这两个听起来就令人浑身发凉的字。
“回……回,王子,那……已烧得面目全非,清出来的物件都跟焦炭一般无二……”
思齐还未听完,就觉得那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一下一下击打心脉,又重又疼,一下一下狠狠地揪着,这一下揪得过于重了些,竟然一口血逼出来,从唇角砸到桌案上白色的纸上,格外显眼。
“除了金器未受损害之外,其它的都已经认不出本来的面目了,只是……只是并未有尸骨的痕迹,想是王妃福大命大,并未遭遇此难。”
本来已经听不下去,旁人说的话都像是漂浮在空中,而自己却在一个隔膜之中,可这最后的几个字,却是直直地穿透了结界,一下打到自己的心里。像是将本来已经堕入深渊的人拉了一把,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到了暖阳下,使得周身的冰寒全部化去,渡上了满身的金色。
“她没死!她没事!”思齐有些疯魔一般,就不断地问人这两句话。
宫人怔了一下,这才敢将地上的手微微抬起,将按在地上的袖子微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颤颤巍巍地答,:“王妃她吉人天相,北疆的神灵定能护她平安。”
思齐并未对这位宫人做什么处罚,那宫人战战兢兢,两条粗健的腿仿佛快撑不起那或过于肥壮的身躯,所以那宫人一步三抖,终于抖出了內殿。
这北疆的大王子,做事狠辣乃是传扬在在的事情,整个北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个浑身都是戾气的魔头。往日若是宫人犯了错,不管这事有多么小,那宫人只怕再也没命回来,而且还要株连家人。他本来想着今日八成就要交待在这里,落得一个头颅落地的下场。
可如此的一个转换,倒叫他窃喜不已,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思齐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动了多么不该动的念头。
为什么沈枫的住处走了水,自己居然如此担忧,在知晓她性命危急时,又为什么如此反常。
为什么,自己偏偏喜欢上了仇人的女儿。
自己与母亲多年来所受的苦楚,都是拜沈枫的母亲所赐,自己明明是想要报复她的不是吗?母债子偿,自己的本意,明明是想要这么她,让她也尝尝自己的母亲曾经受过的侮辱与痛苦。
可是为什么,在她丝毫不惧自己坦然回视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慌乱得无处遁形的自己,那个浸泡在地狱中,在她的清澈通透面前,无地自容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的人,不配。
他不去挑衅,不是因为他没有那个能力,而是因为,他觉得在她面前,自己的一切恶毒的心思,都饱含了来自地狱的气息。而这种气息盈贯于他全身,他觉得非但伤害不到她,反而对自己是一种折辱。
后来,与其说他是无心为难与她,不如说自己是在逃。是的,他不敢。
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他一直自我安慰,说此时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自己要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一击必中,造成最大的伤害。
直到……这次……他才明白,那不过就是在自欺欺人罢了,那就是一个懦夫不敢面对自己的情感,对于在喜欢的人面前,怯懦而又不想承认的卑微与对尊严的维护罢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也许是她义无反顾,只身踏入自己的领地,甘愿以自己做交换,只为了救一个人。
思齐从小生活的环境中,从来都充满着恐惧、恶毒、利用,哪怕是他的母妃,也是想要拿他来做拉拢父王,获取父王怜惜的工具。他的周围,都是肮脏直白赤裸裸的人贪婪的本性,所以他从未见过真正为了他人着想的人。尤其是女人,从未。
真是可笑,自己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有所不同,居然是因为她要拼了性命去救她的心上人。
思齐不禁有些心酸,可是,自己却连心酸的资格都没有,他自惭形秽……身上深紫色的蟒袍,尊贵华丽,暗纹用金丝勾成,可是他自己看来却觉得像是最为肮脏的泥土裹在身上,缠缚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