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厅内成去非背对门户, 正随手拈起一份邸钞来看。石启简单包扎了伤口,重新束发戴冠,里外换遍,到了门口方躬身道:“大司马。”
成去非闻言转过身, 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见石启整齐许多,才问道:“伤势如何?”石启却回道:“下官日后会留心官仪,小伤不打紧,多谢大司马关怀。”
主厅内无外人,唯史青在一侧正饮热茶,石启心道这人既在,想来无须忌讳,遂将所遇凶险说与两人听, 史青平日虽也时常风尘满身, 却并不曾遇过此类事端,听石启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了,只能于脑中艰难补描, 又见石启同自己年岁相差无几, 却生的一副黧黑魁梧模样,难怪这般孔武有力……史青不好插嘴, 一时考量起这丹阳尹来。
“你这是,”成去非顿了顿, “又得罪了人。”
石启应道:“大司马让下官来此间, 除却做恶人, 下官也是别无他选了。”成去非目光一垂,仍在邸钞上梭巡,“知道就好,不然,难道是让你回来养老的么?”史青亦听得微微一笑,看了看石启。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成去非头也不抬,似是对那邸钞生了莫大兴致,此话寻常,于大司马,却是当真咨询之意,石启自然知晓他问话讲究,也便仔细答道:“下官会遂了他们的心,届时放出话去,就说我真是被劫财的匪人劫了一回,至于后续,下官且先卖个关子,待事成再报与大司马。”
一语既了,成去非许久未表态,冷场半日,倒是史青莫名觉得尴尬。直到成去非移开目光,淡淡道:“既是你丹阳郡的事情,你自己有分寸即可,”说着点了点案上邸钞,“我看这不是中枢邸吏传发过来的,是你府衙里自己弄的一套?”
成去非将邸钞拿起递给闻言也生了一分好奇的史青:“大司农也看看罢。”
史青接过认真浏览起来,很快发觉果与中枢寻常邸钞不同。寻常邸钞除却中枢政令、官员升黜奖惩等政务,另有地方上呈的章奏表疏进言,丹阳府衙的邸钞却……旁侧石启已道:“回大司马,这确是不同于中枢的邸钞,此乃下官命主薄他们将底下各乡县所生要事条陈记下,再分发给各级府衙长官,以便勘察民情。”
“大司农,”成去非不应石启的话,却转面看向史青,“你看出什么民情了?”
这份邸钞未免也太不寻常,史青看着看着心中已是满不自在,一时阅毕竟无从下口回话,思想有时,也未斟酌出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道:“丹阳郡逸闻轶事多,某实在是蝉不知雪。”他本顾及石启颜面,亦捉摸不透为何丹阳府衙勘察民情如何就只勘出了这些子虚乌有、诞妄不经的事来,遂不好妄下言论。
不料石启是不要这份颜面的,笑道:“听闻大司农耿直,怎的此刻却替某遮掩起来了,大司农只怕觉得这邸钞实在是荒唐罢?”说着掉头看向成去非,“大司马也当如是想,邸钞上除却太上老君仙君玉女云云,便是所谓撒豆成兵、驱使鬼卒之事,大司马从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自然看得不顺眼。”
“少些废话,直言罢。”成去非一笑,“你往日言辞锋利,今日确是卖了不少关子。”
石启摇首:“这件事绝不是下官要卖关子,下官在刚看见时,心头无明业火也是燃得旺,以为是主薄几个戏弄下官,直到劝课农桑之际,下官亲自跑了些地方,方知主薄所记,竟是实情。大司马当听闻过天师道,此教如今信徒遍地,尤以普通黎庶为甚,狂热异常。不敢瞒大司马的是,府衙里不少属官也颇为热衷此教,是故记下诸如此类。”说着轻咳了两声,“大司马当知如今的会稽内史沈内史也是天师道信徒。”
“这件事,我倒真不知。”成去非思忖片刻,想不起从舅有此嗜好,石启解释道:“原大司马竟也不知,下官是在山阴时听人说起,不过几载既过,内史不再信奉此教也未尝可知。”
史青此刻终插进一句:“府君说到这事,某也记起一事,上一回吴县流民起事,听闻便由这天师道信徒起头。某的四邻,也不乏信此教者。”
“这就对了,大司马,邸钞中所言可撒豆成兵,可刀枪不入者,正是这大天师,此人据说神通极大,百姓对之信服不已……”石启还未说完,只见成去非扬手阻止,遂停住话茬,听他问道:
“吴县流民起事,主谋者不是已按罪下狱?”
此事吴县县令上禀过,中枢也未太着意,主犯伏法,该治罪治罪,事情便算了结。成去非此刻记起,才回想出那份上表中表述简略,只粗粗将结果一说而已。时值东堂之事余波未了,他亦未再深究,倘认真串联,倒也能窥得内情绝不是一日两日之积,正理着思绪,史青又道:
“拙荆娘家便在吴县,那主谋并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略有赀财,且有个妹夫曾在中枢做过御史,不知因何事被罢了官,就此回乡不提。某在想,许有怀恨中枢这一层干系?故撺掇流民生事?”
成去非微眯了眯眼,思想半日,方抬抬下颚,示意石启答话:“这事你又如何打算的?”
“牧民之长,百责所从,大司马的话下官不敢忘怀,”石启正襟危坐有些乏,遂往前抻了抻身子,“此事下官不是危言耸听,大司马绝不可大意,历来这样的教义最易蛊惑人心,败坏风气,一旦为别有用心者利用,那便是国朝大患,下官再察辨些时日,如有妄书,取而火之,如有妄人,为首者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养奸。”
成去非笑了笑,同史青碰了碰目光:“大司农听听,府君这是在巴蜀偷读了不少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司农可有要说的?”史青谦虚一笑:“民者失于教养,府君还需多费心,诚如府君所言,此事当慎之重之,是故定谳也当慎之重之,勿使蔓为大狱,延祸无辜。”他素闻石子先威名,此刻委婉提醒,成去非早听出其间深意,点头道:“大司农所言,也正是我所想。”
“大司马仁心,大司农仁心,下官受教。”石启草草应了,心下却不以为然,小民亦有奸邪之心,小民亦无是非之明,身居高位的大司马还是太过仁慈了,正如是想,成去非一面遮袖饮茶一面已问道:“看来府君并不认同。”
石启一惊,愣怔片刻,却也不否认,索性道:“大司马一直说治国之道,首在立法,法之不立,民不知其所从,有功不赏,有罪不杀,就是尧舜那样的圣人也不能大治,大司马勿要小瞧了这些黎庶,趁空生乱怀有歹心的大有人在,那愚昧无知的也大有人在,下官牧民归牧民,但该惩治者,绝不会手软。”
史青笑接道:“大司马,府君可谓深谙《尚书》所言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啊!”
“你是丹阳郡长官,自然照你的规矩来,”成去非听他所言也有些道理,不再多言,看看外面天色,似是黯淡几分,春雨密如丝,这大约是最后一场春雨了,他起身踱步至门前,“今日所谈之事,待有了定论你再修书陈词罢,你身上有伤,就不扰你休养了。”
话说间他已往外走来,石启忙跟着相送。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成去非途经院子里两株果树时,抬首见那杏子已然熟透,不禁问道:“怎么熟的这般早?”石启答道:“这叫麦黄杏,眼下麦子正该收割了,要不下官打下几颗大司马带上?”丹阳郡稻麦兼种,因此间旱地不少,麦、粟、菽等中原作物反倒适宜于此地种植,头年十月种下冬麦,来年的五月便可收获了。
日暮杜鹃啼,隔着细如烟的雨幕送至耳畔,成去非凝神听了片刻,一笑摇首:“罢了,留着你们尝鲜,天一放晴,便是农忙,你还要多费心。”说着同史青一同来至门口,正欲上车,忽又想起一事,吩咐石启道:“大司农所撰《农政全书》你府衙里可有?我记得那书里说,取菊为灰,可止小麦生蠹,那几卷书你无事时看一看,让底下属官也多看看,有百姓尚不知的一些东西,大可推广开来。”石启心底暗叹大司马心细至如此地步,方想起之前中枢确是下过一道诏令,命各州郡府衙誊抄《农政全书》,他远在巴蜀时便观摩过一二,后来实在因政务繁冗,遂撂手弃之,此刻经成去非提点,便认真应下了。
等回到司马府中,已是该用膳的时辰,成去非一面吃,一面将几样要紧的公文看了遍,一时也不急着处理,简单整饬一番,命赵器备车往乌衣巷来了。
嘉木庭树,芳草如积,雨水洗过的园子透着淡淡草木清香,成去非自木叶阁先顺手折了朵正开的红芍才往橘园里走,见那灯火果真还亮着。
雨露滋润,倒好似含着几滴春泪,成去非进得门来,低首看了看手中花,当真是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娇美异常。他发觉一室安静,往里来方见琬宁已和衣斜卧绣榻,便轻轻走了过去,见她面容安详,唯睫羽微颤,遂将那朵红芍慢慢插进她蓬松的鬓云中,端片刻的相,无声一笑,正欲起身走开,琬宁却悠悠醒了,待视线中的人影清晰,莞尔笑道:“大公子您回来了。”
一语方了,两颊已是绯红如霞。
她慢慢起身,重新端坐好,不禁扬手抚了抚鬓边鲜花,含羞问道:“这是大公子送给妾的么?”成去非拿过蒲垫就势盘腿坐于她榻下,笑道:“前几日我见那红芍欲开,方才来时无意想起,捎带给你掐了一朵,不过惠而不费,你不必谢我。”
琬宁这方知道他给自己戴上的是离草,心中一动,却只是笑道:“合欢消忿,萱草忘忧,明年春日园子里倒可添这两样。”说罢仍含笑低首,好半日无言,似有心事。成去非伸出手来,握住她一只道:“怎么了,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她轻轻咬了咬红唇,余下的那只手攀上自己发烫的面颊,一颗心直跳,终缓缓站起了身,立于他面前,垂目凝视着他,目中柔情无限。
成去非一时不解,这才发觉自他进门来,她便有些异样,不及相问,琬宁已将他的头颅揽至自己小腹处,声音低不可闻:
“大公子,您要做父亲了……”
成去非一怔,心底随即悸动起来,不禁抬首看眼前这双莹润透亮的眼眸,流转出彻明光芒,依旧欲语还羞地望着自己,向他绽开这世间最温柔的笑靥。
他一时竟无话可说,重新伸出手来,置于她尚光滑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摩挲,良久,他才开口:
“几时的事?”
琬宁在他相扶下仍安坐榻上,赧然道:“昨日又请了个大夫,杳娘怕别有误,”她声音越发微弱,“我身上葵水迟迟不来,近日又十分嗜睡,杳娘便寻了大夫……”
焰光映在他轮廓鲜明的面上,他的神情并无多少变化,眉眼间的笑意依旧浅淡,只将她的手再度握于掌心,他的掌心温暖,足以告慰。
“大公子欢喜么?”琬宁柔声问他,他笑了笑,起身在她额角落下吻,低低应了一声。
他最初想过的那份私心,曾犹疑过的那份私情,终得完满,尽管这份完满,在经历了这几载的如许动荡变故之后,已恍惚久远,然而在他指下,就在方才,他的指下,所触及者,正是他骨血所在,正是他希冀所在。
而她,是他孩子的母亲。
“妾盼着是个男婴……”琬宁将一侧面颊靠近他怀间,纤细的素手轻轻抚着他的衣裳,喃喃低语。
成去非亦低语回道:“无论男女,皆是你我的骨中之肉,倘是男孩,我定当好好教导,让他成材。倘是女儿,我也会好好教导,视她为掌中珠,待日后成人,也定会为她择一佳婿。”
琬宁闻言,忽仰面扑哧笑了:“倘是女儿,我只怕她不好嫁人。”
“这话怎么说?”他托起她下颚,戏谑道,“成大司马的女儿会愁嫁?”
琬宁摇首笑道:“正是因她有个极厉害的爹爹,是故,我怕无人敢来提亲。”
“唔,”成去非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峰,“那倒是,世间确是寻不出像她爹爹一样好的郎君了。”
两人相视一笑,成去非将她小心抱起,低头伏在她颈窝处:“妊娠辛苦,你自己当也留心,我会多来看你。”
红烛背,绣帷垂,他带着她熟知的气息,像最温柔的十里春风,暖意无限,将她拥在怀中,喁喁说着密语。漏声迢递,窗外雨潺潺,春日虽将阑,但她却知晓,春日永不会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