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 成去非不该于方将脱去嫌疑之际,便堂而皇之登门,然如此光明正大通报,便是不畏人知, 李清河想得头痛, 在听得一阵细微声响靠近时,猛地一震,小心翼翼往门前立定迎了上去。
成去非着寻常便服,却依然醒目,李清河施了礼便将他引至听事内,忽发觉方才顾曙那盏残茶忘记撤,不由一凛,恰好此刻下人来奉茶, 忙丢了个眼色, 这边等成去非坐定,便道:“下官不知录公忽然造访,有怠慢处还望录公见谅。”成去非神情颇为冷淡, 接了茶却不饮用, 略一摆了摆袍角,直言道:“我今日来, 要问你些事,你想清楚了便答我, 并州刺史府主薄夏春的一个随官名唤祁照的, 可是你的旧友?”
如此直截了当, 一语破的,李清河顿时呆愣住了,一时天旋地转,显而易见者,成去非当已知晓些眉目,然到底摸清多少,李清河半分猜测也不敢想,再无方才应付顾曙的拖泥带水:“是,是下官的旧友。”成去非道:“你可曾去书问他关于蒋北溟之事?”李清河这才彻底醒悟,明白成去非怕是一切皆已熟知,咬了咬牙,忽撩袍跪地,深深伏拜下去:
“录公既已洞察,下官无可隐瞒,一切皆下官授意,罪责下官愿一人担之,还望录公网开一面,给我那旧友一次机会。”
成去非面无表情道:“这件事,你一人担不了,李清河,并州的事,足够你死几回,倘王师沦陷并州,你死上千回也不够赎其罪孽,你觉得我为何不跟你计较?”李清河不由抬目错愕地望向成去非,嗫嚅半晌,又羞又愧,竟说不出话来。
“一切皆你授意?”成去非冷笑,“你还真是高看了自己,我当初不细究此事,已是放你生路,这么快就活腻了找死,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李清河两手心早沁了湿腻一层,唯有再度叩头闷声道:“录公……下官,下官……”那到嘴的话终因念及顾曙的一番话,而深深吞咽回去,成去非见状,道:“军国大事,你尚敢为非作歹,如今连句话也哆嗦不出,不要告诉我你有苦衷,为人所迫,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事到如今,无人再能保得了你,你自己选,是去廷尉署,还是在我这里。”
李清河眼前紧跟着黑了一阵,好半日才明白过来成去非的意思,勉强定神道:“下官还是那句话,一切……”一语未了,“当啷”一声,茶盏已被成去非挥手扫到地上去,碎了满地,李清河惊目看着成去非,成去非一张脸已冷到极处:“李清河,是不是有人保了你一家老小,你一人上路无牵无挂?”
成去非慢慢起身,手指点了点方才放顾曙那盏茶的位置,道:“已经来过了罢?”李清河闻言,身子彻底瘫倒,伏在地上,终哀泣道:“下官浅薄,一切皆逃不过大公子法眼,下官,下官……”他一时没了言语,满脑子白发高堂,娇妻稚子,再思想自己这一路无端走到这般田地,一错再错,再无回天之路,一切的一切,又是为何呢?圣人说四十不惑,只有他李清河却是这般糊涂无能!
“他倘真顾念你一家老小,又怎会将你逼至这般境地?”成去非看着他道,“我再问你一次,背后指使者是为何人?你不说,才是真的保不住你一家上下。还是要等到当面对质,你才知道指使者存的是哪样肝肺?”
李清河怔怔望着成去非,似是定住,良久,重重叩首道:“下官知罪,木已成舟,下官不敢为自己脱罪,只是,下官并非像录公所想,真就只是置国家于不顾的撅竖小人,当初台阁举荐下官为押粮官时,下官心中何尝不抱一番壮志,愿建功业于边陲,自当不让录公有后顾之忧,无奈……”他终流下两道浊泪,心底如夜色般无望而沉重,断续道:“敢请录公细想,粮草筹划,出自何人之手,便知当初内情了。”
一如所料,也一如所叹,成去非听李清河亲口承认,嘴角不觉噙了一丝似怒似悲的意味,很快又问道:“蒋北溟的案子呢?”李清河再无可隐瞒处,将余下事由一并说清了:
“仆射留意并州当不是一日两日,早在去岁并州战事期间便问过下官相关事宜,此次罢佛之际,仆射忽又找到下官,命下官同祁照联络,让祁照写一封弹章,如不能,则下官全家有性命之忧,我那旧友本也不是卖主求荣之人,可见下官这般哀求,便也照做了。至于其他事,下官一概不知。”
成去非听得心底冷透,半日都未表态,李清河也不起身,仍跪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成去非方道:“他来过了是不是?你还未回答我。”李清照抬了抬僵酸的身子,无声点了点头。
“就照他说的做,你起来吧。”成去非一笔带过道,李清河似不能信自己所闻,惊愕地看着成去非,成去非亦目不转睛迎上他的目光,正色道:“不必再多想了,至于你的苦衷无须说,我也清楚,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有些事,无论何种因由,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不是你有苦衷,这件事就可体谅,更无原谅可言,你放心,这一回过后,再无人难为你的家人了。”
李清河眼眶中不觉再度蓄满了泪,重重叩头于地,哀泣道:“下官明白,下官也多谢录公。”
“今日就当未曾见过我。”成去非一振衣袖,已举步而出,徒留身后罪人迟迟未能起身。
星辰如画,万籁皆浑然一梦,这人世的一切似乎便无可争辩。可凡人却太过清醒,待成去非走入长街,夜市则热闹如许,他从一旁静静走过,摊铺上仍摆放着各式的假面,他不由驻足,罔顾铺主的殷勤,只问道:“可还有昆仑奴?”铺主摇首:“昆仑奴那是几年前时兴,公子不知,眼下最流行的是这种,您看……”不等铺主说罢,成去非已转身离去,他到底是失去了。而那人不过也是一张“昆仑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切皆太匆匆,至于李清河心底壮志,又是如何无可奈何成流水落花,罪过者到底在谁?蒋北溟因己,同李清河因阿灰,皆是遁无可遁的一条死路,如此比较,他当也该祈求神佛饶恕自己的罪过,然而上天许是仍偏爱于他,给他一双三目慧眼,总是能教他清楚看见:敌人自何方而来。上天又是如此冷酷待他:刀戈相向之声,铁马冰河之声,他唯生身可受。
事情的后续,终如他所控,死所谓几个无关紧要之人,将这场风波就此了结。东堂之上,他留意阿灰仍是寻常神色,自然,他自己也是寻常神色,遂于退朝后,两人台阁中碰面,并无任何异样处,因成去非重回朝中,着手相问这半月以来各项事务,顾曙责无旁贷。
是以当成去非回到家中,再来探望琬宁时,是复职十余日后。他一连多日案牍劳形,硬是等逢上端午散假,才得空闲。进了木叶阁,琬宁竟正弯腰试着上那檐下的绣墩子,几个小丫头围坐一团,口中纷纷道:
“贺娘子,这样也不够不到呢!”
“寻一架梯子来才行,贺娘子还是下来吧!”
琬宁抬目登时被那日头刺花了眼,遂拿手背遮挡了,观察片刻,道:“我试一次,踮起脚兴许就够着了。”
“不用试了,你下来。”成去非已信步走到她身边来,唬得婢子们登时退避三舍,琬宁本知道他公务压身,无暇往她这里来,不料他忽然现身,琬宁自然又惊又喜,红着脸见礼道:“大公子。”成去非顺势伸出手去扶她一把,责怪道,“你这是越过越回去了,倒像孩子一般顽皮。”
琬宁却只是悄悄打量他神色:那眼底尚有一抹郁青未褪,她便明了他夜间未曾歇息好,心底微微觉得难过,遂低头摆弄着手中菖蒲艾叶答道:
“我不过闲来无事,”说着抬眸见婢子不知何时退下的,再无一人,便轻咬着唇,朝他近了几步,踮着脚努力在他耳畔柔声道,“我为大公子做了长命缕,大公子戴上好不好?”
成去非并无多少过节的兴致,面上寡淡,却还是点了点头:“好。”琬宁闻言便扭身要往阁内去,忽似想起什么,回首偏头问道:“大公子,我明日想去蒋家一趟,很快就回来,我能不能去?”她以为他复职,自当是一切风雨消散,那蒋北溟哥哥自然也是无事的,心中十分欢喜,趁此当口,先向成去非禀明了。
成去非默了片刻,到嘴边的话忽又变了,一笑道:“中秋再去吧,哪有端午跑别人家做客的?”说着不容她再议,同她一道往阁中走去,岔开话,“你几时学会做长命缕的?”琬宁见他不许,略有惆怅,应了一句“一直都会做的,只是以前做的不好。”随后又小心试探道,“蒋家的哥哥还在建康么?”成去非微微颔首,补描道:“他一家人好不易团聚,你无须这个时候赶去锦上添花。”琬宁只得答应,等他坐在了榻上,便取来长命缕,垂首替他戴在左手腕处:“大公子无事了罢?”
她声音极低,缓缓抬眸望着他,成去非亦正无声端详着她,两人目光纠缠至一处,谁也未再说话,阁内一时静默如水。成去非伸出一只手来,自她脸畔轻轻抚至柔软的耳垂处,琬宁便随之靠在了他整个胳臂上,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一字合宜,只想静静这般靠着,成去非稍一侧脸低首,便可吻上她光洁的额头,遂轻啜一下,慢慢阖了双目。
琬宁依偎着那温暖臂膀,久不闻他作声,悄声问道:“大公子睡了么?”成去非哼笑一声:“睡倒是没睡,只是胳膊麻了。”琬宁脸一热,慌忙起开,成去非见她鬓角乱了,给抹平道,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这发髻怎么总是这般松散?稍有动作,就乱得不像样子。”琬宁忸怩道:“我也不知。”两人便这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大局的话,直到那日影透过窗格游移到身上来,成去非才察觉出已是时近黄昏,琬宁早将脸伏在他膝头,握着他一只手半刻也不松开,外头浑圆红日渐坠乌衣巷高墙檐角,日落月升,斗转星移,琬宁只觉时间竟是不足用的,恨不能将此刻凝住了,再不用往前走。
成去非由着她腻歪蹉跎大半日,终轻轻推了推她:“琬宁,你不饿么?我陪你用饭,晚上就不过来了。”琬宁忽攥紧了他那只手,把脸面完全没入他膝间,一句话也不说,成去非见状轻笑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撒娇耍赖么?”
正说着,外头响起一阵扣门声,惊得琬宁骤然抬了脸,却是嫣然一片,成去非笑着起身,往外走去,琬宁屏息凝神,仔细辨着那声音,正是赵器的。她不由提了裙,蹑手蹑脚跟在了后面,欲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