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进来的比丘刚过双十年华, 生的眉目清秀,羁押的日子尚短,倒无半分狼狈之相, 衣裳也算整齐。成去非扫了他两眼, 却见他不行礼,只是微微双手合十, 身后衙役早看得不耐烦, 对准他腿窝就是一脚,比丘应声跪地,这一下似是极重, 他勉强晃悠起身,只看着主座上的吴冷西:
“我朝沙门可不敬王者,难道几位大人比天子还要尊贵?况且, 小僧犯了何事, 要被关到廷尉署?”衙役听毕不由火大, 正欲再将他强行按下去,吴冷西摆了摆手:
“让他站着。”说着朝那衙役打了个眼风。
自神秀上堂伊始,众人的目光始终停在其身,腹议这比丘年轻清俊, 不失好皮相,姿态道不尽的风流,哪里像个比丘?衙役在一侧已报道:“此人是开善寺比丘尼, 法号神秀, 俗家名辛亦, 嘉平三十年出家剃度……”吴冷西打断他的话:“到此为止,知道这些也就够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犯的何事吗?现在就让他知道。”
衙役应声道:“是,”随即转身吩咐,“来人,将证物承堂!”
很快便有人闻声将一托盘呈到吴冷西眼前案几之上,皆是些女子私人物件,耳环、簪子、锦帕、乃至小衣也有,上面飘荡的脂粉香气也依然存留其上,吴冷西随手翻了翻,问道:
“这些都是从你那搜出来的,你可有话要说?”
神秀笑笑:“这些东西,小僧从未见过。小僧听闻当日廷尉署去我寺搜检犯人,其时小僧并不在,难保不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小僧还请大人明断。”
如此抵赖,不出所料,吴冷西起身走了下去,到神秀跟前,忽扯开他领口,一阵衣裳撕裂声登时响起,任其露出脖颈靠下,斑斑点点的吻痕来,吴冷西动作之快,力道之大,满座皆惊,神秀亦是险些没回过神,目中掠过一股业火,就要整饬衣裳,吴冷西却随即扬起他修长双手,打量一番,微笑颔首:
“像是读书人的一双手,你在寺里很受大和尚器重,听闻写得一手好字,对研读佛经很有造诣,这双手除了在青灯古卷下游走过,是不是也在其他地方上下求索过呢?想必是九死其尤不悔的。”
吴冷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即又走回去入座,惊堂木狠狠一拍,厉声斥道:“让他跪下!”语音刚落,两边衙役上前便按下了神秀,他略作挣扎,少时放弃,廷尉署衙役的力气,远非他一僧徒可比。
“下官恳请直接拷讯罪犯。”吴冷西扭头向成去非请示,成去非点点头,目光落到方才递过去的罗帕上,又再度点头,吴冷西会意,两侧旋即有人取来一副拶指,套在神秀那向来十分爱惜的十指之上,神秀顿时意识到将要所受为何,却听上面吴冷西道:
“得罪了,唯有此,才能教比丘想起自己这双手到底在何处犯下过罪孽。”
竹木渐趋收紧,神秀惨白的面孔上汗滴直下,他到底是没吃过这种苦头,很快便忍无可忍呻=吟喊叫起来,一张俊脸早已变形扭曲,此般疼痛的极致,大约跟从女子身上所得的极致是不相上下的,这个念头维持不久,他的痛呼声越来越响,吴冷西稍稍示意,刑具便松了下来,神秀的身子亦跟着瘫软,像一条虫蜷在了那里。
血是新鲜的,这皮肉之苦亦是新鲜的,神秀不无麻木地想到,上头吴冷西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寺里有人指认,你同贵室女私=通,大行淫=乱之事,这些便是尔等之间相赠的私物,本朝律法,通=奸之罪,可当场杖毙,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
神秀狼狈至此,却依然毫无怯意,低哼道:“小僧没有……同任何人私=通……”
“看来不够清醒,该想起的还是没想起来。”吴冷西淡淡道,手指轻叩了案面两下,衙役立刻看懂,又有人随即取来两段麻绳,先反绑其双手,另一段缠在了神秀的头部,夹以木楔,神秀从未听说过此种刑罚,心中不由畏惧,并不是很清楚府衙接下来有何动作,正思想间,一人忽夹紧了木楔,只觉刀劈一样的痛感随即浇灌下来,方惨叫出口,另一人已扬起手中钝器,一下下凿击其头颅,神秀在晕眩的剧痛中登时连声音都难能再发出,只剩张扭曲狰狞的脸面。
成去非侧眸看向郑重:“此为何刑?”郑重道:“回大人,这是脑箍。”
血腥之气再次加重,诸人大都习以为常,酷刑不在于摧毁肉体,更在于意志,成去非静静看着罪人的神情,面上并无一丝波澜,唯独鲜血,是熟稔的,他想起并州的那些日子,远比眼前简单痛快,那么,换言之,他同将士们在边关厮杀流血时,那轮清而冷的月,在照着白骨累累时,便也可能照着江左无数见不得人的角落中所发生的种种见不得人的肮脏。
他绝不会再纵容。
某些血不可白白牺牲,某些血,却定要用来洗刷罪孽的。
“大人,昏死过去了。”衙役上前蹲身查看回道,得了吴冷西一个眼神,便有人端来了盆冰水,兜头浇下,地上的神秀果真动了动身子,血水被稀释,然而更为强烈的痛感,锥子一般从里透到外,让他清明得生不如死。
吴冷西终拈起殿下的那方帕子,起身前同成去非私语几句,方对衙役道:“先用到这里。”几人清楚吴冷西的意思,纷纷退下,吴冷西这才踱步至罪人眼前,俯下身子,轻声道:
“殿下开恩赏你如此贵重之物,你却极尽下流之能事,亵渎殿下名声,或者,”吴冷西眨了眨眼,“你已妄为到胆敢犯下刁=奸大罪?”
神秀浑身早脱光力气,一直恍惚,此刻竟不知哪来的精神,一字一字道:“大人这么想知道,去审殿下,只怕殿下还是觉得小僧远胜那乌衣巷的……”一语未完,吴冷西抽手便是一掌,直震得他虎口乱跳,麻了半边。
这一耳光又响又重,听得郑重且跟着一抖,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偷偷看了成去非一眼,成去非并无异样,任何情绪在他面上皆寻不到端倪。底下吴冷西已直起身来,道:
“你的文墨,便是铁证如山,不要以为你不承认,国朝的律法就拿你无法。”
神秀口中尽是温热甜腥的稠血,他用力吐出一口血沫连带着两颗打掉的牙齿,痴痴冲吴冷西笑道:“大人为何一定要那些贵室女颜面扫地?还有殿下,是谁在毁殿下清誉呢?”
“都记下来。”副座上的成去非忽吩咐郑重道,郑重早听入“殿下”二字,心头乱跳,十分犹豫,迎上成去非那双眼,便低头很快如实记上了。
吴冷西挑了挑眉毛,半日里一语不发,回首望了一眼成去非,心底是说不出的愤恨,他死死攥紧了拳,却终究松弛下来,仍换上惯常的清淡表情,往外走了两步:“把罪人叉下去,想法子不要让他咬舌了。”
进得几人,匆忙把神秀拖了出去。地面上的污迹亦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郑重见状,搁笔道:“下官也先告退。”吴冷西点点头,“隔日再审。”
直到一室之内,独剩他俩人,吴冷西才道:“大人,此人有意语焉不详,势在挑衅,下官前日去查探一番,这人在开善寺极得大和尚看重,向来自得于笔墨聪明,平日行事,狂妄无人,得罪不少比丘,是故这一回,有赖于他人告发,他恰巧那几日又不在寺中,物证方取的全,不过,正因此人倨傲,也才得以存留这些炫耀赃物。”
“败坏风气这些事我不想再听,直入主题吧。”成去非道,吴冷西一顿,“下官要说的已是主题,郑重所检东林寺,亦有类似坏事,下官以为,此类事件,并不亚于寺庙侵吞民田,私匿人口,高价收利种种,如此败坏,需严惩不贷。”
“你到底如何看这事?”成去非皱眉截住他的滔滔不绝,“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气氛便一下僵持,吴冷西自知躲不过,道:“殿下既说清帕子一事,下官想殿下还是磊落的,淫僧祸害,殿下的无心,被神秀有心发挥而已。”话虽如此,吴冷西一颗心直跳,他自己也是糊涂的,一切似真似幻,而无论真假,殿下同神秀扯上干系,总归是莫大的丑闻。
“下官会再审,届时大人不必再来,交给下官吧。”吴冷西补描道,成去非颔首,道:“子炽,你是怕我难堪,此事我是痛恨,但殿下倘真是止步于男女丑事,我倒并无太大担忧。我真正担忧的是,她将是障碍,不得不除,这件事你再查就好,除此,更要查一查,她哪来如许多钱财赏赐寺庙,听闻大和尚们对她吹捧尤甚,世家们亦如此,皆言她大有慧根,虽然我是半点也未看出,既贪财且自视甚高,无药可救,同那些人无二样,不怪他们要夸她,”他冷笑,一想到此点,那份美丽,便跟着折损去半,“于今,最要紧的是,东林寺那批兵器的来历,势必弄清楚,这场风波,已起势,不只是男女那点龌龊官司,丢颜面在小,大局要徐徐图之,法外之地,吾不容矣。”
吴冷西听得豁然开朗,虽评价殿下那两句实在大不韪,如此僭越无礼,仍作揖道:“大人高瞻远瞩,下官惭愧。”成去非摇首,“你并未错,我今日来,亦想亲睹情状罢了,江左岂止一个神秀?一个小小比丘尚且不知死活,何人给他撑的腰?”成去非起身动了动筋骨,朝外走来,立在门口,看廷尉署底下忙碌来往的杂役小吏,低叹道:
“为官不易,此事过后,应适当给其加俸。”
吴冷西并未听清这几句,本想发问,转念猜许是成去非无意的一些感慨,遂不再启口,亲自送成去非离开府衙。
入了乌衣巷,成去非不禁眼望西边最后一抹即将逝去的霞光,天边已挂了几粒灿白的星子,昏黄的一眉新月,不似以往清亮,倒像洇湿的花笺,颜色滥了,到处稀里糊涂,暧昧不明的。好似那双眼,总怯怯的,恋恋的,粘在他身上,成去非这才想起,他是有好几日不曾再去探望她一眼,然而候着他的岂止是她?成去非径直回了橘园,坐到书案前,理了半日思路,方命婢子笔墨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