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二年夏, 前大将军一案尘埃落定,大将军一职暂时空缺出来, 仿佛那位置便是坐实谋逆的一柄利剑, 众人心照不宣退避三舍,任由它兀自闪着寒光。
成去非等一众人, 作为钟山之变的头等功臣,自然也是一一加封。成去非迁尚书令,本有加“录尚书事”一条, 却被他委婉辞拒了。因此落到太尉温济之头上,太尉德高望重,加持“录尚书事”确实众望所归,不过众人心底也清楚, 太尉年高,必不长久, 至时是何光景, 一时前途难测。
太后日夜在佛堂为亡灵超度,死的那些皇族,只当是为先帝亦或者追溯到祖皇帝那里,算是陪葬, 太后并不以为意。大将军既已身亡,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只是英奴从江州带来的眉婳婳,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那女孩来路不明, 又和前大将军多有瓜葛, 而身上的一股野气, 更让人觉得不成体统。太后见英奴日日缠绵于龙榻,红绡帐里偶一乍泄无限春光,羞得殿外宫人们连近身都不敢去伺候。
如此形状,太后不由暗自叹气,知这种狐媚妖术,非世家女儿们能敌。怕皋兰沉心,少不得传来同自己一起用膳,品茗赏花,皋兰面上看不出异样,而云妃更是淡然处之,乌衣巷周文锦,则索性称病不出,一时太后存了邪火不能泄,便冷着英奴。
“娘娘,今日盘何发髻?”身后梳头的诗画手握一捧青丝,低声询问。
“换个样子即可,不要和昨日重复。”皋兰笑吟吟对着铜镜,等诗画盘好发髻,正欲插簪时,自己拈起新采的牡丹颤巍巍往发间插去。镜中人雍容,人同牡丹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诗画看她每日仍精心装扮自己,朝气蓬勃不减河朔当年,而今上已多日未来乾元殿,心底一时怅然,眉眼间染上些丧气。皋兰自镜中看见她神色,微微一笑起身。
“园子里新开的花,采一些送几位妃嫔那里去,眉才人那里也送。”皋兰淡淡吩咐,诗画心里虽不情愿,仍低眉答应着出去了。
眉婳婳自有动人处,自己若是男人,也会觉得新鲜。皋兰不无嘲讽想道,至于出身贫贱,倒是恰如其分,她身后了无根基,总比江左这些树茂根深的要好。心底虽也有酸楚的时候,可脑中却清醒无比,来日方长,她等得起。
端午汛至,暴雨接连着倾泻而下,整个建康白昼如夜,很快秦淮河水位上涨的折子便连夜送入宫中。眉婳婳半只白皙手臂从帐中伸出来,接过宫人所递奏章,扯过一缕轻纱裹住滑腻的身子,俯下身子轻轻咬着英奴的耳朵:
“秦淮河发水呢,今上不管么?”
英奴并不睁眼,顺着光滑的脊背一路掠夺下去,只低低地笑。
“婳婳说呢?”英奴一个跃身把她压在身底,眸中似燃冥火。
眉婳婳娇笑轻躲,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折子里说大堤有险,上头是世家的地,下面是百姓的田,今上说淹了谁的好?”
英奴凝视着身下人,不禁伸出手来轻抚那柔嫩脸颊,语气如水中鱼:“朕听你的。”眉婳婳便咯咯笑起来,拿掉他的手,让他依着自己胸口,语调温柔起来:
“今上只管把这事交给成去非。,他如今不是尚书令么?文官之首呀!”
“那婳婳猜一猜,成去非会让水往哪里淌?”英奴深深嗅着身边人体香,一双手仍在下头肆意游弋着,眉婳婳被他勾得按捺不住,轻轻扭了扭身子,去寻他的唇,一阵呢喃私语:“今上岂会不知?”
外头闪电如龙舞,映得榻上两具身子蛇一样盘旋而动,烛光炽烈,而窗外落红一地,风雨交加,不知几时才肯停歇了。
雨虽停了,天却仍不分昼夜,乌云黑压压地盘在空中久久不散。
成府两侧早站了两列人,隐约听见里面似有了动静,众人身子又挺了挺。成去非刚踏出门槛,一道闪电直直落下,接着便是一声巨雷,震耳欲聋,很快一连扯闪电映得人马惨白,成去非一个箭步,跃上马背,一声低斥,马便疾驰而去。
一连多日的暴雨,山洪汇聚,堰口决堤,下游则是数万百姓农田。
无数火把在大堤上闪烁不定,扛着沙包的百姓朝着湍流呼啸的涛声处急跑,风极大,成去非不得不提高了嗓音:
“左民尚书呢?”
话是被风送过来的,赵器近了身大声回话:“没见到大人身影!”
风狂舞不止,刮得人几乎站不稳,这个时候,他左民尚书还不见人影!成去非环顾四下,又问道:“河道监察步芳何在?”
“三处决堤口,步大人刚离开没多久!”
沙包已在大堤上垒成了一道墙,赵器打了个手势,士兵们便和百姓一同站到了沙包墙边上。
“准备下包!”赵器铿锵下令,扬起了手臂。
士兵把□□的柄端同时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抵住枪杆。
青壮的百姓们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底下,拿肩扛着竹杠上部。
成去非举着火把,立在众人咫尺之地,听赵器一声“下包!”只见一面墙似的沙包全部倾入了决口,无数目光望向决口,而洪流则张着血盆大口瞬间吞噬这些沙包,便是浪花也不曾翻腾一下!
众人心底一沉,目光随即黯淡下来。
“再扛!”赵器咬了咬牙,斩钉截铁低吼道。
士兵和百姓们再次匆忙奔跑起来,成去非望着奔腾汹涌的激流,知道眼下是堵不住了,更知道这处堵不住,另两处也毫无希望可言,眸色如墨,那边河道监察步芳匆匆而来,一脸的疲于奔命,面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大公子,看样子得分洪才行了。”步芳声音暗哑,成去非望着无尽波涛心中凛然,明白步芳话中涵义,丹阳郡九县,与其淹了九个,不如淹一个县两个县,果真步芳已继续道:“到时赈灾也好筹集粮食。”
步芳出身贫寒,能做到河道监察,全凭成去非一手提拔,看中的便是他的治河之才,眼下步芳如此说,成去非却仍在犹豫。
“大公子,这个决心得您来下啊!”看成去非迟迟不表态,知他所虑,步芳忍不住提醒。
成去非唯有沉默,眉头攒到一处,他向来果断,步芳罕见他如此情状,只能耐心候着等他开口。
“先尽人事,让士兵们跳进决口堵一次,能堵上,便让九个县都派人去堵,死了人还堵不上,对百姓也好有个交待。”成去非终于发话,“还有,尽快疏散百姓!”
火光下的这张脸带着几分失落,步芳看在眼里一阵难受,别过脸去。很快,赵器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结成人墙,跳下去,再推沙包!”
一排士兵手臂挽着手臂,站在新堆砌的沙包墙上,等着命令。
赵器的目光投过来,显然是在等着成去非最后的决断。
“这些年轻人的名字都记下了?”成去非走到赵器身侧问,赵器沉重地点了点头,成去非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面模样:
“如有不测,定要重恤。”
赵器双眉紧蹙,再次沉重点头。
成去非抬首面对着那一排士兵,双手一拱,大声道:“有劳诸位了!”
“愿为天下黎民赴汤蹈火!”那列士兵仍对着汹汹决口,从他们的背影上传来齐声应答。听得成去非心头发紧,却也只能无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面色凝重异常。
“下包!”赵器大手一挥,士兵们手挽手毫不迟疑一并跳了下去!堤上众人一阵惊呼,有人已闭了双眼不敢细看。
成去非则全神贯注盯住决口,激荡的湍流中那排士兵的人头转眼沉没。
心底一阵作痛,但很快眼神又是一亮,原来湍流中,人头很快又浮上来,手臂仍紧紧挽着,身子却被巨浪打得直朝后退!
“大公子,请下包!”湍流中领队人大声喊道,可喊声很快被涛声淹没。
准备撬包的士兵们都紧紧盯着赵器,赵器正欲放下手去,却被成去非忽扬手拦住:“不!放绳索,救人!”
话音刚落,绳索尚且未能放下,一个浪头过来,那排人头倏忽不见!彻底消失在怒吼的波涛之中!
整座大堤只剩风涛阵阵,人们死一般地沉寂下来,火把照耀下的成去非缓缓闭了眼,一连多日奔波不休,他数十个时辰不曾阖眼,此刻心中只剩难言的无奈。
“我们上!”人群中忽爆出一声断喝,是个看上去有些愣头愣脑的汉子。
“阿牛说的对,我们上!”很快附和的百姓纷纷聚集,十几个青壮的汉子朝沙包墙跑去。
赵器一个错身拦住了为首的人,不想后便忽冲出一人来,人高马大的扑通一跪:“大人让我们过去吧!要跳也得我们跳!大人们几天几夜没歇眼了,您就让我们过去吧!”
“你……”赵器低首打量着,骤然发觉竟是个女子,粗粗壮壮倒像个男人!
“是我!大人忘啦?那日我姐姐被温家人欺辱,是大人救的姐姐!”她急着解释,赵器脑中一转,想起半月前旧事来,当日在十全街上,温家下人对一良家子死缠烂打欲行不轨,他随即喝退,那女孩子眉眼动人,不想竟是眼前人姊妹!
“我不是什么大人,你快起来!”赵器示意她起身,这女孩子起身很利索,还想说话,赵器一个大步窜上沙包墙,望着众人,神情峻然:
“尽人事,听天命,这些日子,你们也都看到了,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大公子的意思是不希望大家去白白送死,很快就要分洪,救一个是一个,大家如无异议,就先散了吧!”
人群先是鸦雀无声,很快议论开来,一阵炸雷滚过,雨点又落下来!步芳忙拿过油伞想要给成去非撑伞,却被轻轻推开。
赵器也已到了身边,看成去非憔悴发青的脸色,语气近似哀求:“大公子,既然准备分洪,就交给小人们去做,您不能这么熬下去了!”
成去非默然不语,半晌才抬起脸:“跟我去分洪。”
两人知道拗不过他,多说无用,只得又忙着备分洪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