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众多人的面,祁先生把田中暗中塞给他的金条退回。大家的眼色一定很惊奇,既惊奇田中出手大方,为孩子接生馈赠那么贵重的礼品,又惊奇祁先生的医德,坚决不肯接受天中的回报。谁也不会想到田中的馈赠会有其他什么目的。可是刘师长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用眼睛的余光朝旁边铁算盘的席上飘去,祁先生回到座位上以后抱拳向大家致意,而赵先生却若有所思,对刚才席面上发生的一幕毫不在意。只有田中手拿着金条尴尬地站着,脸上显出窘迫。
这时司仪过来,接过田中手里的金条,端在一个木盘里,故意沿着各个席面转了一个来回,然后来到祁先生面前,高声诵道:“人有敬意、须当领之,祁先生不该把主家的酬谢退回”。
这回轮到祁先生难堪,面对司仪回敬过来的木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铁算盘到底老成,他站起来,摸了一把山羊胡子,从司仪手里接过木盘,道声:“我替祁先生谢谢田先生。然后把木盘放在祁先生面前,故意把话说给大家听:田中先生有此美意,祁先生故当领受,可这礼物太重,有点受之有愧,祁先生退回,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大家给田先生恭喜,我看么——这礼物祁先生定当收下,改日祁先生应该回赠干儿子礼品”。
这出戏在大家的作合下以堪称完美的结局谢幕,可是祁先生的心里并不受用,他知道这根金条的份量,田中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在赵吉仓身边加一楔子,让那个赵先生的一言一行处于监控之中。田中一向很自信,他不会看错,这个姓赵的就是刺杀他的日本特务!此人不除,田中的心中就不会安宁。
其实,田中哪里知道,祁先生同样是一个谜团,这个人虽然自称是王不留的侄子,可是并没有人能够证实。酒席宴上的李明秋一直就那样坐着,两个手指头夹一根老刀牌纸烟,可他并没有点燃,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观察着每个人的演出,突然,他看见了刘师长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李明秋的心里为之一振,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众人皆醉我独醒,虽然接触不多,可是李明秋认定,刘师长肯定是个博弈的高手,他的触角非常敏感,眼光特别敏锐,任何狡猾的狐狸都逃不出刘师长的掌心。刘师长扑捉到了什么,只是还没有收网,因为这些人目前来说还有用。
给孩子恭喜的宴席在一片喜庆中结束,大家走出田中家院子时天已经黄昏,凤栖街上响起了零零散散的锣鼓声,李明秋猛然记起,正月初十了,如果是在往年,东西南北四条街的灯会早已经灯火阑珊,可是这一年,人们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对闹正月已经不感兴趣,可是还有人痴心不改,依然抬出锣鼓,敲敲打打扭起来,几十个青年男女在手风琴的伴奏下,扭起了东北大秧歌,把人们又带回了东北军驻扎凤栖的时代……凤栖、凤栖、凤栖莽原,黄褐色的土地上积淀着太多的传说,黄土高原不会沉寂,高原民族拥有未来。
李明秋认为,他有必要把祁连玉的来龙去脉弄清,就在田中给儿子恭喜的第二天早晨,李明秋从槽头牵出了那匹老马,一手拉着马缰绳,牵着马出了北城门。然后朝西走三十里路,下一扇坡,看葫芦河水已经解冻,河面上飘一层浮冰,骑上马淌过葫芦河,就到了祁玉江老先生的村子崾涧村。
李明秋来过这里。顺着记忆走进祁玉江老先生的院子,看院内静悄悄,不忍心打扰,院内的老屋子依旧,李明秋牵马在院子里等候,少顷,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媳妇蓬头垢面端一尿盆,心想这媳妇也真懒,什么时候了才起来,那媳妇见院内有人,慌忙把尿盆端进屋内,重新出来时已经稍做收拾。她看李明秋仍然在院内站着,张口问道:“先生,你找谁”?
李明秋问道:“祁玉江先生可否住在这里”?
年轻媳妇回答:“祁玉江是我爷爷,已经去世两年”。
李明秋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祁连玉没有说真话。接着问道:“村子里可否有祁连玉这个人”?
年轻媳妇吃惊:“祁连玉是我叔叔,我没有结婚前已经出走,爷爷临死时一直念叨着叔叔的名字。可我没有见过叔叔的面”。
正问话时出来一个年轻小伙子,李明秋猜测他们是俩口儿。那小伙子见来人问他叔叔,一边扣衣服钮扣一边问道:“先生见过祁连玉?他是我小叔”。
李明秋吱唔着,心里有点犹豫,该不该把祁连玉的行踪告诉这小俩口?想想,感觉这里边肯定有蹊跷,还是不告诉为好。于是说:我也是几年没有见了,只是顺便问问。突然记起,他第一次来崾涧村时,看见祁玉江老先生孤独一人,并没有听说老人有什么儿女……他看那一对小夫妻为人老实,不像是编谎的人,既然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了,再没有必要询问下去,李明秋告辞,牵着马来到河边,正打算淌过葫芦河时后边一人喊道:“先生留步”。
李明秋回过头,看一中年人尾追而来,于是停在河边等候,那人过来直接问道:“你见过我弟弟”?
李明秋不好隐瞒,只得说了实情。那人自我介绍:“我叫祁连山,刚才那小两口是我的儿子和儿媳,甘肃庆阳人,七年前举家搬迁,来崾涧村投奔伯伯祁守江,后来就在崾涧村安家,弟弟三年前出走,听说到了河北”。
原来是这么回事。庆阳离凤栖不远,怪不得他们说话的方言相似。祁连山留李明秋吃饭,李明秋不好再走,吃完饭后祁连山说要去凤栖看望弟弟,于是两人同行。
原指望弟兄们久别重复,会万分感慨,畅叙别后之情,谁知道祁连玉一见到哥哥,脸上由晴转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夹枪带棒,把哥哥好一顿辱骂:“祁连山,你还认识我是你弟弟?当初你为了独霸叔叔的财产,腊月天把我赶出门!想不到祁连玉我还活着,这阵子你找我干甚”?
祁连山被弟弟骂懵了,如坠云里雾里,他疑惑着问弟弟:“连玉,你这些话从何说起?是你偷了叔叔的钱到赌博场里输了个精光,连夜从家里逃走……”
祁连玉不等哥哥说完,便将哥哥骂了个狗血喷头:“别演戏了!念起咱们是一母同胞,你那里来回那里去,从今后我没有你这个哥哥,你没有我这个弟弟”。
祁连山还想争辩,被铁算盘赶出了药铺:“我说你这个人好不知趣,人家不认你这个王八蛋,你还赖着不走干啥?还不快滚”!祁连山看药铺所有的人都对他露出谴责的眼神,一跺脚出了药铺,面朝北一直走出北城门,哀叹一声:“****的王八得势出气粗”!
李明秋站在一边看着,一句话也不插嘴,总感觉这祁连玉真会演戏,强词夺理,骂得自己的亲哥哥落荒而逃,可是周围人都替祁连玉说话,同情祁连玉的“不幸”,大骂那祁连山“黑心”。孰是孰非?谁也无法说清。特别是叔叔铁算盘,拿出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势,骂得那祁连山无处遁身,祁连山出了药铺还不罢休,还要朝那人的背影唾上一口……李明秋感到有点可笑,哀叹这人心不古,回头看那赵先生笑得意味深长,便知道那赵先生也看出了什么破绽,这赵先生祁先生肯定不是一路神仙,他们究竟在那座山上修炼?师从于那位祖师爷的麾下?是妖是怪?难以定论。
李明秋在后院牵出那匹老马,转身想走,祁连玉先生撵出院子,把李明秋叫住:“李掌柜,请留步”。
李明秋回头,把马重新拴好,跟祁连玉一起进入药铺后院的堂屋,他知道祁先生有话要说,坐下来耐心等待。
祁先生思忖良久,终于哀叹一声,说:“我想辞去这里的差事,另谋生路”。
李明秋没有吃惊,知道这是祁先生使的手腕,目的是要挟他,让他说几句好话挽留,这药铺的生意正旺,重新雇一个知根知底的坐堂先生并不容易。
原以为李掌柜会极力挽留,可是没有想到李掌柜竟然会说:“去与留是你自己的事,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就我个人来说,我希望在没有找到新的坐堂先生之前,祁先生先不要离开”。
李明秋这几句话一下子把祁先生逼到死角,留给祁先生的回旋余地已经很小。老实说祁先生并不想离开药铺,他这次重回凤栖,当然有他的目的,好容易找了一个比较稳妥的饭碗,辞去这里的差事再在凤栖落脚很难。祁先生有点悲哀:“并不是我想离开,而是我发觉李掌柜对我这个人并不信任,竟然暗地里调查我的根底”。
既然祁先生已经把话说白,李明秋也就无所顾忌,他索性一下子揭开谜底:“祁先生言重了。并不是我对祁先生不信任,就是再来一位先生我也要弄清他的根底,咱开药铺是为了养家糊口,这凤栖城里每天南来北往什么样的人物都有,如果我弄不清祁先生的来历,——我说话你可不要介意,你知道边先生、田先生原来都是我雇来的坐堂先生,出了事没有牵扯到我的身上是我的幸运,再出啥差错我可承受不起”。
祁先生急赤白脸地问道:“这么说来李掌柜也怀疑我来路不正”?
李明秋感觉到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必要再对峙了,于是换了另外一种口气:“想必我大你几岁,叫你一句兄弟你别介意,如果咱俩调换一下位置,你也总该要弄清我的底细。浇树浇根、交人交心,好好干吧兄弟,不要有任何想法。我不想知道你这几年究竟干了些啥,只知道你是一个称职的中医,我没有解雇你的意思,但是,咱们丑话说道前头,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做事各人了,行为做事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千万不要把自己陷进去太深”。
祁先生低下头,有点底气不足地说:“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