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
目送皇帝起驾离开,淑妃单氏转身回宫,九皇子皇甫真挽着淑妃的手臂,慢悠悠的绕着回廊散步,太监宫女们隔着丈余远的距离,井然有序的跟在身后。
淑妃唤了掌事大宫女上前,问道:“十五皇子送回去了?”
掌事大宫女回答道:“回娘娘话,已经送回去了。闵贵妃说多谢娘娘送十五皇子回去,改日邀娘娘去翊坤宫吃茶。”
淑妃又问:“十六皇子那里呢?”
掌事大宫女道:“也已经叫几个宫女太监跟着马公公去荣恩宫了。时间匆忙,不及细细准备,只能先送了些笔墨纸砚和两套日常替换衣裳,还有两本识字用的蒙学书和一些小点心。”
淑妃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到大宫女退下去后,淑妃看了皇甫真一眼,拍着儿子的手,柔声道:“这下你满意了?”
皇甫真笑道:“是母妃心肠好,父皇又一直把母妃放在心上,儿子才敢任性。”
淑妃道:“你做事向来沉稳,很少见你如此意气用事,竟然在皇上面前为那孩子说话。你跟母妃说实话,你看那孩子就如此投缘?”
皇甫真道:“谈不上投缘,只是既然碰到了,一时有些感触,所以顺手为之。”
淑妃问:“只是一些感触?”
皇甫真道:“母妃知道,先皇后以前对儿子不错,小时候,她常给我带糖吃。总有一些情份。”
“情份……”淑妃叹气,又走了几步,道:“你呀,今日这事有些莽撞了。要不是皇上素来宠着你,今天这好事说不定就成了坏事。”
皇甫真道:“儿子不明白,请母妃提点。”
淑妃道:“这里面的事,说起来话就长了。左右你今日进宫来陪我,我就说给你听听。”
皇甫真笑了笑:“母妃说,儿子听着。”
淑妃扶着他的手走了几步,轻声缓言道:“要说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凡是跟先皇后扯上关系的事,皇上和窦皇后都不爱听。宫里头都知道,皇上和先皇后感情不睦,自从长皇子死后,先皇后和皇上更是连话都不怎么说。后来孔家出了事,先皇后受到了母族牵连,皇上把先皇后打入了冷宫。才一年,先皇后就去了。留下了三岁的十六皇子,虽然皇上开恩,让他出了冷宫,不过荣恩宫反而离得更远了。这三年,皇上没提起过先皇后,更没提起过十六皇子。皇上不提,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真儿,你想帮那孩子是好事,但是你有想过吗,万一皇上不是忘记那孩子,而是一直记得,只是有意冷落他,存心要把他扔在那里自生自灭……”话到这里,淑妃顿了顿,一字一句淡淡的道:“你今天做的事,就成了坏事,坏了皇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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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吉带着人离开了荣恩宫。
闻人雪远远的看见宫门大开,顾不得手上刚找来的吃食,撒脚飞快的跑了回去,进了荣恩宫里,见到皇甫容安然无恙,他才松了一口长气,捧着还剩下的一点东西走了过去。
“殿下。”他上前唤了一声。
皇甫容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闻人雪回来的声音,眼睛里才有了笑意,“小闻子,你回来了。”
闻人雪看了看四周道:“殿下,是不是有人来过了?”
八仙桌上放了一堆的东西,桌下也有。
只见东西不见人,送东西来的人都已经走了。
皇甫容点头道:“对的。父皇跟前的马公公来过了,带了几个宫女太监一起来的,给了我好多东西。”
闻人雪讶然道:“殿下是说,这些都是皇上给的?”
皇甫容摇了摇小脑袋道:“马公公是父皇的,其他的不是。其他的都是淑妃的。”
淑妃?
闻人雪很聪明,一听就想到了早上遇见九皇子的事情。九皇子的生母正是淑妃。皇上身边的公公,和淑妃宫里的宫女太监,一起来过了荣恩营?皇上中午去了淑妃那里,和九皇子一起用了膳?九皇子向皇上提起的十六皇子吗?皇上终于想起十六皇子了吗?
他还在这里琢磨,那边皇甫容已经开心的滑下床,凑到他跟前,好奇的看着他手里拿的东西问:“小闻子,这是什么?”
闻人雪望了望桌子上打开的点心盒,上面码着一层香喷喷软乎乎精致诱人的花式小点心。
他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小兜布,一路跑过来,里面找来的那些嫩树叶、嫩草根、青果子和能吃的那些早春花,都洒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小捧,完全不成样子。
“没什么。”他把小兜布一包,往身后一放,“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殿下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点心呢?十五皇子都说淑妃娘娘做的点心好吃,殿下尝尝吧。”
皇甫容的大眼睛仍然寸步不离的跟着小兜布,见闻人雪背到身后,也跟着往他身后跑,“这是给我的吗?”
闻人雪躲了几下没躲开,又怕使力会伤到小主子,只好把东西拿出来给皇甫容看,涩然的道:“殿下午憩的时候,腹中传来空响。奴才见殿下睡得安稳,便出去找了些能填腹充饥的东西。奴才没用,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了。”
他也跑去膳房求过人,想要些馒头或者剩饭剩菜,再或者,只要是吃的,随便给些也行,可是都没有,没有人愿意给。
——“荣恩宫的份例早上不是给过了吗?你现在跑来要吃的,咱们这也没有啊。什么?你问这些?这些都是给各宫主子额外做的。你想要也行,拿银子来买,咱们膳房就给你做。”
闻人雪哪里有钱?他的那点月例银子和荣恩宫的月例全都用给皇甫容请太医抓药了,尚且还嫌不够,又怎么可能剩下来?
他也挨饿,知道忍饥挨饿的滋味,想到躺在床上肚子里还发出咕咕饿声的皇甫容,他只得另想法子,好在宫中种了很多花草树木,不得已,他也只好摘采一些能吃的拿回来,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谁知道回来后却发现皇甫容已经有了更好的食物。
闻人雪既觉得窘涩,怨恨自己的无能,又替小主子高兴,有了这些点心,皇甫容这两天便可以不用挨饿了。
皇甫容呆呆的看着那块兜布里的树叶草根,垂了垂眼,伸出小手拉着闻人雪往八仙桌走。
“我不会忘记的。”他坚定的说。
“什么?”闻人雪任他拉着,另一只手上还端着兜布。
皇甫容拉着他的手,踩着一层一层的大小凳子,爬上太师椅,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点心递到闻人雪的嘴边,小脸一本正经的对着愕然的闻人雪,认真的道:“小闻子,你对我好,我不会忘记的。你不让我挨饿,我也不会让你挨饿。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定会有你一口吃的。咱们主仆同心,一定不会再饿肚子。”
饥饿算什么,吃的算什么,只要能得到闻人雪为他所用,待来日,又有何愁?
这些苦算得了什么?
他上一世又不是没吃过。
不过是重头再来一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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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天便有负责的管事太监前来领路,带着皇甫容前往一处偏殿,指着殿内五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让他选。
皇甫容边看边在心里冷笑。
想当年,他跟着皇甫真去了长春宫,后来的一切都是淑妃和皇甫真母子二人张罗,那时候,皇甫真带他来挑伴读,可是有十个人让他挑呢。
那时,他又激动又兴奋,觉得一切都很新鲜,但又有些怯怕,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么挑怎么选。
皇甫真告诉他,只管挑自己看顺眼的,喜欢的就行。
那十个人看上去都很恭顺。
他最后便羞羞怯怯的选了两个冲他笑的人,会对他笑,必然是喜欢他的吧,那时候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当时有多蠢。
十个人选很多吗?
可别的皇子来选伴读,都是在二十个、三十个人里头挑选。
别人挑的伴读大多数都是事先看好准备好的,都是高门权臣家的嫡亲子弟,很早就可以结下朝中的人脉关系。再些差的,至少也是母族那边送来的人选,将来都是能够辅佐这些皇子的谋臣。
可是供给他挑选的那十个人,不是官职无足轻重人家的孩子,就是权臣家不受待见的庶子,关键是这些人还不跟他一心,根本没有人愿意跟随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
那两个被他选中的孩子,之所以那时会一直对他笑,也不过是皇甫真事先叮嘱过的。皇甫真知道他身边没人,知道他渴望温暖,知道他喜欢亲切的人,所以便送了两个人到他身边。
这一世,没有皇甫真跟在身边,想不到人选更少,只有五个。
“肖公公,我不认识他们。”皇甫容表现的有些怕。
肖沐西笑道:“十六皇子不用害怕,他们都是朝臣家里的孩子,您喜欢就选,不喜欢就不选。”
喜欢就选?皇甫容笑了。
“我能和他们说话吗?”他笑容羞怯的问。
肖沐西道:“当然可以。殿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皇甫容点了点头。
他往前走,闻人雪连忙跟了上去。
皇甫容站在第一个孩子面前,好奇的打量着对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是谁家的孩子?”
排在第一的孩子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问话,有些紧张,说话打着结巴:“我、臣、臣子名叫魏允中,今年十岁,家父是礼部右侍郎魏鸣珂。”
皇甫容问:“你喜欢当伴读吗?”
魏允中愣了一下,迟疑道:“什么?”
皇甫容很有耐性的又问了一遍:“你喜欢当伴读吗?”
魏允中结巴了半天,“家、家父说,给皇子当伴读是件好事。我、我愿意当伴读,陪十六皇子读书,我、我喜欢的。”
喜欢个屁,你只是因为在你家兄弟几个人中最没有用,才被你爹送到这里的。
皇甫容冲他笑笑,魏允中也心虚的回他一个笑,额头上全是汗。
皇甫容转向下一个孩子,“该你了。”
第二个孩子表现的稍好些,没那么紧张,有样学样的说:“臣子名叫祝又青,八岁,家父是太常寺少卿祝明臣。”
祝又青是祝家庶三子。
皇甫容想起上一世这孩子没被选中,满脸的落寞。
皇甫容又走到中间那人跟前道:“你说。”
中间的孩子态度从容道:“臣子名叫张诸华,十岁,家父乃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召禹。”
这个张诸华后来也当了御史,上一世没少参他。
皇甫容走到第四个人面前,“轮到你了。”
第四个孩子低头道:“臣子叫做窦宸,今年九岁,家父是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窦聿槐。”
皇甫容听完,正要往第五个人走去,忽然一怔,回身看向第四个孩子,瞪着他道:“刚才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第四个孩子抬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肖沐西见状上前一步,轻声询问道:“十六皇子有什么疑问?”
有!
当然有!
皇甫容此刻心中如同翻山巨浪,他盯了窦宸好一会儿,时间长到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了,他才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掩下心中惊骇,扭头看向肖沐西。
“窦皇后的亲戚?”他仰着小脑袋问。
所有人顿时露出恍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