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来军营已经好些日子了。连一场大战的时间都过去了。难道他没有时间说出真相?为什么?骗鬼么?
孩子一直都在愤怒,愤怒母亲为什么会留恋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不肯离去——尤其,阿爹已经来了,还发生这样的事情。
真是不可忍受的羞耻。
可是,他无法跟自己的母亲说这些话,只能对这个罪魁祸首发泄——
飞将军竟然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是啊,她来了很久很久了,久得自己都习惯了。可是,又仿佛昨日才来,不不不,仿佛是今天刚刚到。
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她真相?为什么一直不肯让她死心?或许,是故意这样拖拖拉拉的?
但凡人心,总有软弱的时候,谁又真的是百毒不侵?
他移开目光,竟然不敢面对陆文龙咄咄逼人的质问。这些,无论是花溶,还是秦大王,甚至他自己,都不敢挑明的问题。反而是一个孩子挑明了。
陆文龙的眼里掉下泪来,“妈妈,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她一直找你,就是因为,她以为你是岳阿爹……她在金国的时候,常常给我讲岳阿爹的故事,天天讲,岳阿爹的大小事迹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以前,我也以为是的,因为,我亲眼看到你给小虎头盖被子,你给他烤兔子,你待小虎头比待我还好……还有那天,我阿爹来的那天,王奎和刘武叔叔争论岳氏兵法,说你比岳阿爹厉害,说我们用的我妈妈记录下来的岳氏兵法太娘们气息……所以,我都以为你是岳阿爹了……其实,你根本不是,不是……”
飞将军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文龙,马上带她回去,她这样更会生病……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有什么了不起?”他狠狠地捏着拳头,“要不是妈妈以为你是岳阿爹,我们才不管你是谁呢!你竟敢这样侮辱我妈妈!就算你救了小虎头的命,我阿爹也帮过你的忙,帮你出生入死,算是还你了!我叫我妈妈走,我妈妈永远也不会理睬你了……骗子!你这个骗子!”
“文龙……”
他根本不听,抱起母亲就走。
这时,花溶已经昏迷了过去,完全不知道两个人争吵了些什么。
连天的雨幕慢慢地大了起来,无边的丝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陆文龙走得飞快,走得几步,才想起来,一把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母亲头顶就跑。
飞将军呆在原地,站得跟一截木桩似的。
心里是麻木的,既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委屈。
可是,为什么此时,偏偏还会伤心?
许久许久。
一声叹息,是从背后的阴影里传来的。一个人站在黑夜里,眼睛那么明亮。别说喝下去了一坛黄酒,就算是喝下了十坛八坛,他也不会轻易醉倒的。
飞将军蓦然抬头,眼神锐利。
“飞将军,其实,你何苦如此?告诉她真相不就行了?”
飞将军淡淡的:“秦大王,我很抱歉。尊夫人认错了人。”
“对,她是认错了人。她这个人,眼力向来就不太好。还请飞将军原谅一二。可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那么凌厉,“飞将军,既然她认错了人,你何苦还要煞费苦心,叫文龙带她走?”
“人非草木,岂能万事齐全?尊夫人巾帼英雄,只是认错人而已,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倒是你,飞将军,如果你没放在心上,你这么长时间,何苦作茧自缚?”
“!!!”
“岳鹏举!!难道你承认自己是岳鹏举,就那么艰难?”
飞将军的声音冷得如铁:“岳鹏举早已死了!尊夫人头脑不清楚,难道你秦大王也不清楚?”
秦大王冷笑一声:“岳鹏举,你这个小兔崽子,当我是三岁小孩?你能骗得了花溶,还能骗得了我?花溶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要是你是张三李四,你以为她会多看你半眼?她怎么可能认错人?她跟你那么久,你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文龙说得没错,她不过是想要一个真相,不希望明明那个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却不肯相认。她有什么错?而你这个小兔崽子,明明没死,又一直装神弄鬼干什么?莫非是你想当皇帝?你放心,别说你想当皇帝,就算你想当阎罗王,老子也不会干涉你……”
“秦大王,你口口声声认定我是岳鹏举。好,我问你,那你是希望岳鹏举死了,还是希望他活着?”
秦大王一怔。
“要是岳鹏举真没死,你怎么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秦大王你是亲口说的,尊夫人便是岳鹏举的遗孀。如果岳鹏举没死,你是不是肯心甘情愿地把你的妻子儿子,拱手还回去?”
“!!!!!”
“实不相瞒,尊夫人寻上门来,已经好几次指认我是岳鹏举。所以,我对岳鹏举此人也来了兴趣,这些日子,仔细研究过他的过往,包括他的临安之死。秦桧是何许人?他亲自监督,岳鹏举岂能死里逃生?秦大王,你也算好汉了,竟然能在那样的危险里,救出尊夫人。这天下,除了你,只怕再也没有任何人做得到了。你这一生,倾尽全力,救了尊夫人,照顾小虎头,陆文龙……江湖传言,你是唯一一个不纳妾的大佬,英雄好汉到这个地步,就连我都尊你一句痴情种。就算是岳鹏举在世,他就能比你做得更好?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来索回他的妻儿?要知道,那是人,就算曾经是他的妻儿,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你,不是他的管家。你出生入死救护他的妻儿,难道只是为了做一个保管员的角色?难道尊夫人也只当你是一个保管员?如果尊夫人竟然离去了,你甘心么?你会甘心?”
秦大王如挨了重重的一棒,竟然一言半句都答不上来。
“尊夫人又该如何取舍?我在太行山的时候就听过,尊夫人为了营救你,一夜白头。难道,她对你就没有半分夫妻之情?几个女人会为了男人白头?她对你的心意,毋庸置疑。她之所以苦苦追寻岳鹏举的下落,只是因为不死心而已。如果岳鹏举真的没死,她会如何取舍?难道她见了岳鹏举,就一脚将你踢开?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何其残酷?”
“!!!!”
这是心里的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自己这些日子,哪一天不是在焦虑着这个问题?否则,怎会一回到岛上,得知她出走,马上就急吼吼的寻来?千里万里,那种几乎要杀人的愤怒,几曾松懈过?甚至今晚,明明知道她灌醉自己的用意——那种悲痛,不言而喻的愤怒和伤心,都是清清楚楚的。
陆文龙尚且如此愤怒,何况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半夜三更,去寻别的男人,连鞋子都忘了穿,偷偷摸摸。当时,真是连杀死飞将军的心都有了。
飞将军竟然笑起来,轻描淡写的:“秦大王,你看。这不过是认错了人而已,是不是?岳鹏举是谁,就那么重要?若以一个已死之人来搅乱了许多人的生活,岂不是非常不明智?他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不该是好好活着?尊夫人情痴堪怜,可是,她的确是认错人了。在下昔日之所以待她特别客气,只因为敬重她的为人。这也或许给她造成了一种错觉,加深了她的误会。以后,在下会注意分寸,如果在下有对她任何的不敬,还请大王原谅,在此,向大王赔罪。”
秦大王低着头,呼吸声那么沉重。雨飘落在他的脖子里,竟然不觉得寒冷。不止花溶,就连他都迷惑了。飞将军,他是迷一样的人,谜一样的出现,谜一样的,离去?
“只等这一场决战之后,我就会再纳几房妾室。到时,还请大王赏脸,痛饮一杯。”
秦大王强笑一声:“恭喜,恭喜。”
飞将军的语气轻松自如:“大王何必羡慕我?依照大王的条件,要什么女人会没有?所以,在下才特别感慨,天下如秦大王者,实属罕见……”
“唉,我这一生,就好这一口,也实在无法了。”
飞将军哈哈大笑。
仿佛之前,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有侍卫巡逻经过,远远地看一眼又走了,只以为二人是在这里聊天谈笑。只想,为什么在雨里谈笑呢?
二人客气地告辞。各自往相反的方向。
直到秦大王的背影完全消失了,飞将军才进了屋子。他也是一身冰冷,被雨水淋湿了,沾在身上。他的屋子里没有生火。从冰天雪地的西域走来,从飞沙走石的大漠里出来,南方的这个初冬,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是,这一次,却觉得冷,无比的冷,一种微薄的火热,从心里彻底被抽走了。整个身心,都变成了一块冰冷的铁石。
他随意脱掉了外衣,扔在一边,合身躺在冰冷的地上。唯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和大地,是如何地融为一体。
无酒无欢,就连那一夜醉酒的温情也不见了。就连她在身边发出的那种淡淡的呼吸,温暖的握手,统统不见了。而且,今生今世也不会有了。如钢铁一般的眼珠子里,竟然涌出泪水,狠狠地倒下去,连翻一下身都觉得那么艰难。
陆文龙说“那么多时间,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不是?你跟她说清楚了,她不就走了吗?你又不是岳阿爹,我妈妈才不会理你,一辈子也不会理你了……”
那么多的时间都没有告诉,现在,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么?
断送一生憔悴,只需几个黄昏。
他迷迷糊糊地,但觉一阵无法负荷的压抑和喘息,仿佛马上就要击破心口,猛烈地跳动出来。
外面,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