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了一切事情,回到屋子里就寝,金兀术不知怎么,这一夜,总是睡不安寝。
到了半夜,忽然来到混乱的战场上,人仰马翻,血肉横飞,花溶骑在战马上挽着弓箭,自己一刀就向她砍去。她闻声落马,满身的伤痕,脸上也不知是血还是泪,嘶声喊:“我恨你,恨你这种恶棍……死了也不会放过你……”随即,身子就倒下去,竟然是真的死了!
“花溶,花溶……”
他紧紧搂着她,只觉得她浑身冰凉,早就断了气。
“花溶……”
他在惨叫声里翻身坐起,此时,黑夜里,风雪大作,即便窗户紧闭,也能听到呼呼的风雪之声。
他原本是躺在热炕上,此刻却发现手心冰凉,怀里空空如此。
他伸手擦擦额头的冷汗,心里涌起一股极大的不祥的预感,难道花溶真的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如果死了,难道是服用了假灵芝的缘故?这样,岂不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她?
他虽然对花溶有些怨恨,但骨子里,其实也是不希望她死的。
他越想越是惶恐,呆呆坐在炕上,忽然想起她的许多好处,想起她两次在战场上的手下留情,想起她煎药给自己服用时那种亲切温和的样子,想起她在射柳节上英姿飒爽的那种美丽……
这样的一个女人,真要死了?为什么会伤得那么重?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意再打听她的任何下落,此时,心里一担忧起来,再也忍不住,几乎恨不得马上冲出去问问。
可是,在这上京,能问谁呢?
问扎合?
可是,扎合早已无影无踪。
他自言自语道:“花溶,你这都是自找的!你若跟着我,留在大金,又怎会死?”心里很是惆怅,这样一个女人,若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他再也睡不着,披衣下床,到书房里坐下。一名仆人进来生了火炉,冰冷的屋子慢慢暖和起来,金兀术看看桌上一排一排南朝带回来的书籍。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桌子角落的王安石和苏东坡文集上,一拿起,才发现这两本书,已经起了薄薄的一层灰——竟是许久不曾翻阅过了。
“四太子……”
老管家端着一盅热茶,金兀术这才发现,是老管家亲自在生火。这老管家自他出世起,就服侍他母子,后来,他母亲病逝,他自己南征北战,家里一切,全靠老管家料理。
他接过热茶,叹一声:“还是你知我。”
老管家恭敬说:“四太子喜爱茶,老奴一直知道。”
只是耶律观音不知道,她为讨好金兀术,总是叫人送来参汤之类的。金兀术其实一直都不喜欢喝这种东西,此刻,端着茶,不禁又想起花溶“煮茶断义”时那种风姿,仿佛一种理想的破灭,就连“儿子”带来的喜悦也被弱化了几分。
老管家要退出,却又欲言又止。
金兀术见他有话说,就叫住他:“有事情么?”
老管家小心翼翼说:“此事,耶律娘子本是不许老奴多嘴的,但老奴还是得报告四太子一声。”
“什么事?”
“因为奴婢们在背后嚼舌根,质疑小主人的‘早产’,耶律娘子大发雷霆,下令杖责几名罪魁祸首。有四位小娘子受不住,当日即死。耶律娘子本是吩咐将这几位小娘子随便扔出去烧了。但老奴还是想问问四太子,因为其他三位都是原亡辽的女子,无亲无故,无人追究,倒是不妨事,但另一位小娘子则是军中一位千夫长的妹妹,以后,若那位军爷问起她的下落,需是不好回答……”
金兀术大吃一惊,是次,他替耶律观音撑腰,训诫奴仆,让她彻底成为四太子府的女皇,但丝毫也不知道,耶律观音竟然为此打死了四人!
他心里隐隐地,怒气勃发:“打死了四人?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耶律娘子,她竟然如此凶狠?”
管家小心翼翼说:“奴才也觉得这次耶律娘子有些过分了,训诫一番也就是了,不过,她也是替她的名声着想……”
名声,名声就可以一下打死四人?金兀术虽然性悍,但对于自家佣仆,也从不曾如此下过狠手。
“不行,她怎能如此?”
“现在,耶律娘子刚生下小主人,劳苦功高,也不宜太过责备于她……”
那时,金国尚是奴隶制度,家里的仆役和侍妾,都是主人的私产,即便打死也无人过问。金兀术待要发怒,却强忍住,只说:“你安排下去,将这四人好生安葬,然后给那小娘子的哥哥一大笔礼金……”
“是。”
管家正要出门,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以后天薇的事物,都你安排,不须耶律娘子插手了……”
“是。”
管家出去后,金兀术这才颓然坐下,隐隐觉得,自己的府邸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却毫不知情。
“早产”——早产的儿子!
他心里浮起一丝不安,但又说不出这种不安来自何处,只觉得昨晚梦见花溶之死,一早又听得四名侍妾之死,隐隐发现,仿佛有极大的不安等着自己。
一路快马急递,到赵德基收到花溶的书函时,也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了。
因是花溶亲笔,太监们倒不敢怠慢,由康公公亲自送上去。赵德基细看一遍,又看到上面落款的“溶儿”两字,只问信兵:“花溶安好?”
“不曾痊愈,只能勉强走动几步。”
赵德基便不再言语,只说:“康公公,你对这事如何看待?”
康公公虽得秦桧贿赂,但他老奸巨猾,也早就揣测秦桧居心叵测,否则,怎会出手如此阔绰?他躬身说:“秦桧的确有些可疑,不过,他在北地,随机应变和虏人周旋,也是人之常情。他不忘本朝,肯归来,便足见其忠心。”
此话正中赵德基下怀,当时降金的大小官员很多,但回来的却几乎没有,就说:“朕的江山社稷,谅他小小一个秦桧,也坏不了。如果他真是金人奸细,朕也可将计就计,看看虏人到底想干什么。”
康公公听他言语如此,知他必是依旧信任秦桧,只不再多说。
赵德基拿着书信,又看一遍,叹息一声:“花溶伤得如此,还惦记此事,也实属不易。唉,这样的女子……”
康公公自然知他心事,只说:“花溶也是命薄,现在重伤垂危,又失去了生育,真是生不如死,唉……也幸得岳鹏举不嫌弃她……”
赵德基虽然不透露半个字,但心里一直是隐隐嫉恨岳鹏举的,现在明白花溶如此境况,也不禁长叹一声,自己是再也不会妒忌岳鹏举,也真正死了对花溶的那份心思。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再怎么天姿国色,也终究是大缺陷。
也正因为如此,他读着这封花溶的书信,心里倒彻底放松下来,感念她的这番情谊,终是为江山社稷着想。赵德基经历了多次逃亡,早已对一切人事都怀着极大的戒心,唯一要说真正信任之人,不过一花溶而已。
因此,他虽然觉得花溶此信无关紧要,但还是吩咐康公公:“你再去医官处,寻最上等的灵芝和人参,有多少拿多少……对了,还有一批高丽送来的高丽参,你叫人速速送去鄂龙镇……唉,溶儿还能支撑多久,就尽力让她支撑多久……她也真是命薄!”
“是,老奴这就去办。”
冬日,开始大雪封山。茫茫雪国,一片银装素裹。
一晚的风雪后,花溶推开门,扑面而来清新的空气。小陆文龙活蹦乱跳:“妈妈,我们去打雪仗……”
“好啊。不过儿子,你今天得先学习枪法……”
她微笑着,拉着儿子的小手走过去,只见岳鹏举提了长枪,在外面的空地上舞得虎虎生风:“儿子,过来,今天教你厉害的……”
这两三月相处下来,陆文龙对花溶已经产生了非常亲近的依恋的感觉。小孩儿的直观里,最能发现人家对自己的好还是不好,他得花溶无微不至地照顾,这跟天薇和乳娘对他的照顾不一样,他在她们身边时,总是受到那种小心翼翼的胆怯的氛围;但跟花溶在一起时,方觉得小小孩那种无忧无虑、自由、勇敢、又真正的无所顾忌,大力释放孩童的天性;而且,花溶知识渊博,不但能教他写字,更时常给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讲南来北往的千奇百怪。
几乎是很快,他就爱上了自己的新妈妈,但对岳鹏举,却是很费了一番心思。岳鹏举亲切,却总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他从不敢如骂秦大王一般骂岳鹏举,也不敢一味跟他“斗口”,一见面开始,就是恭恭敬敬的。随后,岳鹏举便教他枪法。
岳鹏举有心栽培这孩子,便不娇纵他,他军人出身,深知好苗子从小就要浇灌,时常给陆文龙讲“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纵然是孩子,也从不让他娇惯了,不能爱练不练,而是非要持之以恒。
如此,方是培养人格和毅力的重要之道。
再也无人比花溶更明白乱世生存的不易,无论男女,都最好有防身的本领,至少,先得保护了自己,才能保护他人。因此,在这一点上,她跟岳鹏举的意见完全一致,这孩子已经孤苦,务必得练就一身本事,否则,世事多变,谁知他能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