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月
弘曜阿哥大婚,嫡妻那木都鲁氏,满洲正白旗人,法喇嫡长孙女。
法喇其人,乃是茹芾昔日上司,康熙五十六年,策妄阿拉布坦遣其部将策凌敦多布入侵西藏时,法喇奉命赴川进剿,茹芾便是充任法喇先锋军首领。
康熙六十年,法喇因所部有自戕者,不曾以实上奏被夺职,后又于六十一年复原衔镶白旗蒙古都统、护军统领。
雍正二年十一月,茹芾因酒醉被皇帝夺职,许多大臣都躲着茹芾,法喇因着昔日的同袍之情,待茹芾一如往昔,时弘曜阿哥访茹芾,正正遇上法喇在茹府闲坐,一番交谈后,对法喇忠率性情生出好感,也注意到了跟在法喇身旁侍候的小跟班。
长得喜气可爱的小跟班,目光清澈,看到弘曜时眼含好奇,却无一丝怯色,无惧无畏如同一只好奇的小猫,很是招人喜欢,弘曜一眼看穿了其女扮男装之实,回宫后再使人一查,自然查出了那小跟班的真实身份:法喇长子的嫡长女乌林珠。
弘曜着人看了乌林珠一年,在七月选秀时亲求了太上皇允准娶其为嫡妻。
太上皇听其禀报过事情始末,笑叹孙儿行事与其父雷同,又道见皇帝与皇贵妃如今过得很好,足见儿孙眼光不差,如此,便允了孙儿所求,亲自下旨指婚,着其在紫禁城完婚,婚后入住太极殿(即曾经的毓庆宫),除非太上皇归天,他便不需要搬出紫禁城。
大儿子二十岁了,要成亲了,茹蕙既喜且忧,为着安排大婚事宜,忙得团团,一直忙到将儿媳妇娶回来,送进了洞房,她只觉肩上陡然一轻,心头同时如同空了一块,空茫又失落,很是难受。
看着茹蕙呆愣在炕上的皇帝拉着她走出寝居,走到正殿前的院子,拉着她的手围着永寿宫的院子开始转圈。
“康熙三十七年,你七岁,爷二十岁,爷在山间发现了你,自此,将你困在了指掌之间。
你明知爷皇子的身份,却不谄不媚,无惧无畏,待之平常,那时爷就想,这般胆大的村姑,真是世间少有。”
“你长到十岁,爷看着你长了三年,不仅没失了幼时颜色,姿容反倒更盛了,再不放心你养在乡野,于是说服你父前去蜀地,并借机将你接进了府。”
皇帝捏着茹蕙仍然细软柔嫩的小手,看着永寿殿门廊上高挂的一盏又一盏红灯笼,想着那个行事恣肆的自己,笑出了声:“年少时未脱轻狂,行事凭心任性,为了能让你进府,爷求着阿玛给你父抬旗,被阿玛当骡子一样使唤了三年!
那时年轻,不怕累不怕苦,认定了目标,任他有万般险阻,也不肯撒手,忙于差事时,难免疏忽了对你的照顾,这才让你入府不久不遭遇危难,阿蕙,当年,明知害你的人是谁,爷却不曾替你出气,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不曾释怀?胸中一直存着块垒?以至这些年哪怕爷待你再好,你也再不肯信爷?”
“多少年前的事了……”茹蕙的目光迷茫了一瞬,笑着摇了摇头:“儿子都二十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皇帝停下脚步,站在永寿宫红通通的大灯笼下,固执地要茹蕙给他答复,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茹蕙无奈,“行了,大冬天的,你不冷啊?”
“不冷。”
翻了皇帝一个白眼,知道皇帝性情的茹蕙无法:“行了,先回卧室,咱们坐在炕上暖暖和和说话,好不好。”
皇帝想了想,拉着茹蕙转身回房。
洗漱过,两人靠在一起躺进了被窝。
“现在可以说了吧。”皇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好久没见皇帝这般孩子气,茹蕙轻轻笑了笑:“你既要听,那我就说了,若有你不爱听的,你可不许生气。”
皇帝揽在茹蕙腰上的手一紧。
“嗯?”茹蕙抬眼睨着一脸不高兴的男人。
“好。”皇帝郁闷地点头。
“不生气就好。”茹蕙笑着又窝回男人胸前,捏着男人厚实宽大的手掌开始回忆。
“妾身幼年险死还生,陡然开窍,明明只有六岁,已走过生死间的大恐怖……那时我就想,只有活着,才有未来,才有希望。”
从刚咽气的六岁孩子身上醒过来时,她不敢置信,却仍不免暗自庆幸,不曾夺舍,可以理直气壮地活着,可以活着,行走在阳光下,不是死亡,永远的消逝在大地之上,如同一粒尘埃,于她,是命运格外的垂怜——哪怕身处的是一个女性插弱的时代。
“妾身父母长得都好,到了妾身这一代的兄弟姐妹,更没有一个姿容平常的,母亲常忧心,家有好女,无力护佑,故常将臣妾锁于室中,轻易不许臣妾出门。”
父母之爱,有时让儿女们很不理解,限于认知,父母总是以自己的人生经验来为儿女划下一个安全的圈子,然后希望儿女在这个安全的圈子里生活,不必经受风吹雨打、世事挫折,不会有伤痛苦楚,这是父母的爱,不一定能称儿女的心,但却一定是最真挚纯净的。
“遇到爷,是妾身的福气。”茹蕙轻笑:“爷品性好,长得好,也尽力地对妾身好,妾身虽不觉十分圆满,却也知足。”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臣妾的想望,但是,也只是想望,妾身清楚现实与世事,连帝皇常不能万事如意,妾身凭什么要求事事顺意?
妾身长得好,但是,这天下,从来不缺长得好的女子,更有许多女子因容貌殊美为自己与家族引来灾祸,妾身能在一开始就遇到爷,是妾身的幸运,亦是妾身家的幸运,妾身感怀于心,其后便是受再多委屈,只念着爷这份恩情,便是再委屈,也便过去了。”
皇帝静静听着怀里女人满怀感恩地述着,明明应该高兴,可是,他就是觉得憋屈。
他的手下意识收紧,将女人紧紧揽在怀里,“感恩?难道对爷,你除了恩情,再没其它了?”
几乎能将她的腰肢勒断的力道,让茹蕙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仍然不愿放弃:“爷说什么呢?”
“爷说什么?”男人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爷想听什么,你会不知道?”
“妾身糊涂,是真不明白。”
“朕看你是装糊涂。”
“皇上,您可不能冤枉人,这断案还讲证据呢。”
“行,你装糊涂,那朕问你,你可心悦朕。”
“唉呦。”茹蕙矫作地低头拧了男人一下:“这天下还有女人不心悦皇上的吗?”
“你……”皇帝看着那死死埋在胸前的脑袋,气得牙痒痒:“天下的女人都心悦朕,那朕是不是明儿就该幸了新进宫的秀女?”
茹蕙身体一僵。
“说!”皇帝强硬地抬起怀里女人的下巴,逼视着她因为时光流逝,更显华贵的容颜:“对着爷的眼睛说。”
茹蕙抬眼,对着皇帝深幽的眸子,看着那黑眸中执著的点点暗光,深深叹了一口气:“爷,你看透人心,我的心待爷如何,爷会看不透?”
皇帝看着那双明明波光流转,却无明媚,只如幽幽深湖的眼,心中一哽。
这个女人信任他,眷恋他,愿与他同生共死,但是与此同时,这个女人从不要求他,不限制他,更不对他抱有希望。
“是爷让你失望了。”男人脸上露出落寞之色:“是爷自己的错,怪不得你。”
一滴晶莹的泪,自盈盈凤眸滴落。
男人看着那对盈满悲伤的眼,心如刀绞:“阿蕙,爷让你伤心了。”
茹蕙闭上眼,吸了吸鼻子:“你是王爷,你是皇帝,你肩上背负的太多,自入府那一日起,我就告诉自己,要护你,疼你,惜你,怜你,助你,让你可以不用活得那么累,如此,我又怎么能让自己成为你的负累?”
男人看着如断线珍珠一样的泪水不停自茹蕙熟悉的脸上滑落,心脏紧缩:“你怜我惜我疼我,万事都只想着我,那么你自己呢。”
他后院的女人,人人都想着向他索取,索取宠爱、儿女、荣耀、富贵,用她们的美貌、娇媚、算计……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从他这里得到更多,为她们自己,也为她们的家族。
只有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从来不曾向他要过任何东西。
任何一样东西!
“一个什么也不能给你的男人。”男人紧紧咬着牙:“一个你什么也不需要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你为什么还事事为他着想?事事以他为先?”
为什么呢?
因为……
“你是勇士!”
茹蕙张开眼,脸上露出一比明媚的笑容:“你是我的□□。”
“我想要看你肆意飞扬,看你事事顺心、看你无病无灾,我不想你悲苦、不愿你压抑隐忍、不想你为人误解,不愿你为敌所害,为亲所伤……我想你得到这世间一切好的、善的,你心怀天下苍生,我就努力让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可以有精力做所有你认为对天下苍生有益的事;你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我就不能成为你的负累,让你身负好色之君的名声,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于你,于你的家族、于天下有益之人,这样,人家就会说,当年皇上选择了茹佳氏,是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而非是为色所惑,你……”
“我就是为色所惑!”
男人断然开口,粗暴地打断了女人,他狠狠盯着她热烈的眼睛,眸中黑暗堆积:“爷是皇子,一个皇子为什么会用尽心机将一个村姑收入府中?因为爷爱你的色……你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了三年,姿色日盛,爷看中了你日后必有的倾国之容……”
男人伸出手,用力捏着女人柔嫩美丽的脸,眼露狠意:“看看你现在这张脸……谁敢说爷当初看得不准?爷最初就是看中这张脸,想要将它独占……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就该为爷所有,除了爷,谁也没有资格,爷就是这么想的,然后,爷为了得到你,为你父抬旗,委官,让你亲近爷,离不开爷,爷用尽了一切手段,只为了得到你。”
茹蕙静静看着男人凶狠噬人的眼神,看着他咬牙切齿将昔日算计一五一十完全没有一丝遮掩地抖落在她面前。
“爷看中了,就要拢在手中,哪怕那时你还只有十岁,哪怕爷当时并不曾对你用心,哪怕当时爷什么也不能给你……爷就是要得到你,爷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男人紧紧捏着女人的下巴:“爷霸道、自私、专横、满肚子算计……爷为了坐上今天的位置,私下没少给人下绊子,使坏,你去满京城打听打听,这京中,有几人对着爷不怕不惧?”
“什么天下苍生,爷最开始想的可没这么多,爷只是不愿意看着我爱新觉罗氏的江山被贪官污吏所毁,不愿看到朕的子民为酷吏所害,他们属于朕,只有朕有对他们才有生杀予夺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