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个儿无需进学,十二赶到上书房时,除却几个正在洒扫的小太监外,空无一人。他索性也不打扰人家,只要了一间已打扫完毕的小书房,随手拿了本书,耐性的等候着四皇子的到来。
一刻钟后,十二起身行礼,笑道:“许久不见了,四皇子殿下。”
“本皇子怎么记得昨个儿咱们才刚见过面?”尽管跟他老子一样都排行第四,可显然这位四皇子的功力实在是太弱了点儿。都不需要细细揣测,只一眼看过去,就知晓他是带着无限怨念赶过来的。
单是怨念倒是无妨,毕竟身为皇子,硬气一点儿也是一种资本。偏生,眼前这位四皇子长得面若桃花,怎一副软糯可爱的小模样,以至于即便带着满腹的怨念,乍一看也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可怜。
这会儿,四皇子正鼓着腮帮子恶狠狠的瞪着十二,偏因着年岁和长相的缘故,看着非但一点儿也不吓人,反而给人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哦,那看来是我忘记了。对了,昨个儿给你布置的功课可曾做了?这不,我忽的想起有个策略极是不错,想着赶早不赶晚,就特地入宫给你捎来了。”十二眼睁睁的看着四皇子从最初的委屈转为了震惊,最后定格成为惊恐万状。
半响,四皇子才磕磕巴巴的道:“我、我还没做完……昨个儿的功课太难了,那个……我觉得今个儿晚间应当能完城……新的功、功课,等明个儿再给我罢……”
话是这么说的,可四皇子本人却并不抱半点希望,只因像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发生了。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时,他甚至都吓得泪花子都掉出来了,可惜除却多得了一顿嗤笑外,一切如常。
“这样啊……”十二一脸思索的神情,顿了顿后,才点头道,“也行,正好我下半晌也没甚么事儿要做,索性就在这儿再帮你想个策论题罢。连个方才那个,明个儿一并做,你说如何?”
这话一出,四皇子整个人都僵住了,顶着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两眼发直的望着十二。
十二又道:“对了,我听人说起个事儿,仿佛过段时日,圣上打算去塞外,对罢?”
四皇子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塞外呀……我这辈子还没去过那地儿,倒是听说我祖父、曾祖父以往可没少去。你说塞外好玩吗?到时候会不会再来个狩猎大赛?嗯,我这骑射工夫,虽有些丢了祖父、曾祖父的脸,不过好赖比你强一点儿?”
“你想说甚么?”四皇子都被吓傻了,这要是搁在素日里,十二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一准儿能听出问题来。可惜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各种策论题,还是那种一份还不曾写完,下一份又出来的那种。因而,他只茫然的望着十二,动了动嘴皮子,近乎喃喃的问道。
“我想去塞外,听说你跟前该是有两个名额的?”十二笑道。
“哦,那就去呗。”四皇子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因着往日里的习惯,先答应了再说。不过很快,他就警醒了过来,“你去塞外?只是为了狩猎?”
“不妥当?嗯,那还是算了,这样好了,咱们今个儿就来讲讲前朝覆灭的种种缘由,以及赋税制的缺陷、利弊,还有……”十二摇头晃脑的说了起来,还是一看就打算长篇大论的那种。
一瞬间,四皇子怂了:“去塞外!我保证将贴身侍卫的名额留一个予你,我发誓!”
“那策论题就明个儿再说罢,我去街面上逛逛,准备点儿东西。”目的已达成,将人逼得太过也是不好的,十二果断的见好就收,撇开尚处于惊恐中的四皇子,拔腿走人。
直到十二走了许久许久,四皇子才开始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是不是又被坑了?
坑不坑的,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好说,不过遵守承诺却是四皇子所仅剩不多的几个美德之一。哪怕隐约觉得这里头有些问题,四皇子还是老老实实的将十二的名讳报了上去。
其实,这若是普通的秋狩,以十二的身份地位,想去是很容易的,大不了就是跟着贾赦一同前去。然而这一次,到底是有些例外的,主要是因着狩猎所在并非京郊的围场,而是在路途极远的塞外。
这一次,既是去塞外行围,又是去避暑的,同时也是泰安帝即位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
如果是多年以前,当时还是长青帝的太上皇打算离开京城几个月的话,多半都是由太子监国的。后来,太子出了事儿,便索性由几个亲王共同监国。
可惜的是,这一招并不适用于泰安帝,原因很简单,他统共也就三子一女,女儿暂且不论,就说三个儿子好了,最大的三皇子不过十八岁,剩下俩,一个十一岁,一个十岁。倘若三皇子有前太子的能耐,那帮着监国倒是没问题。然而,那货蠢得简直令人发指,别说监国了,事实上已经十八岁的三皇子,至今连个差遣都没有,仍留在上书房念书,甚至底下俩弟弟都比他有出息多了,由此可见这货有多么的遭泰安帝忽视。
也因此,这一次监国的人是太上皇。
太上皇是懵逼的。
“你个不孝子!你个混账东西!登基第一道圣旨是下给贾赦的,第二道圣旨还是给了贾赦,第三道是表彰你母后的,第四道是册立皇后的……你你你、你个不孝子,你就不能特地写道圣旨夸夸我吗?好好,这些都是小事儿,不足一提,可如今呢?你竟敢单独撇下我一人,带着其他人去逍遥快活?塞外避暑是罢?还行围狩猎对罢?这些事儿,我都擅长呢,你凭什么不带我去?不,我绝对不给你监国!你做梦去罢!”
在莫名其妙接到了监国旨意后,太上皇第一件事儿就是将泰安帝叫到跟前狂喷一顿。然而,太上皇似乎忘却了一件事儿,莫说今时不比往日了,就算是在往日里,泰安帝也不怕被人喷。
冰山面瘫又一个特点就是,脸皮硬邦邦的。
泰安帝被唤到了太上皇的寝宫,也不问缘由,只束手立在跟前,目光直视前方,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毫无波动。
“老子在骂你!你听到了吗?”太上皇怒气冲冲的呵斥道,甚至为了能有更好的效果,他还特地跑到泰安帝的跟前痛骂,喷了泰安帝一脸的唾沫星子。
然而,泰安帝只木然的望着他,连眼皮子都不动弹一下。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就算老子一点儿也不想听你的解释,你多多少少也解释一两句啊!”太上皇又喷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直到外头传来宫人唤太后的声音,他才止住了话头。
——儿子都那么大了,又是已经当上了皇帝的人,私底下骂一骂倒是无妨,可在人前还是得给他留点儿面子的。
太后急急赶来之后,看到的就是父子二人深情对视的场面,当下心头一囧,不由的道:“这是……”
太上皇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解释道:“这小子打算去塞外行围。”
“这事儿我知晓,我和皇后也会去,还有几个孩子一并都会过去。”太后其实跟贾母一样偏心眼儿,不过她的脑子显然要比贾母管用多了,在确定使小性子无用后,她也就认了。尤其自打退位之后,太上皇的身子骨一下子康健了不少,她琢磨着,这样也好,倚靠着夫君总比倚靠儿子来得体面多了,毕竟这个儿子并不怎么贴心。可再怎么不贴心,那也是亲生的儿子,太后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父子闹腾,忙出言劝道,“是有好些年不曾去塞外了,去逛逛也是好的。”
“是啊,多少年没去了,尤其今年那么热,宫里头屋子狭小,宫墙又高,闷都快闷坏我了,我也想去逛逛啊!!”太上皇再度黑着脸瞪向泰安帝,“你敢不敢让我带着他们去,你自个儿留下呢!”
泰安帝木然的看着太上皇:“不敢。”
“甚么?”足足愣了半刻钟,太上皇才猛地意识到,泰安帝说的不敢是正对应他方才最后那句话,登时气得险些一个倒仰,伸出手指虚点道,“你你你、你个不孝子!就惯会使唤你老子!说,还有谁要去?”
人当然多得很,单是宫中,这太后、皇后、恭妃、静妃等,三位皇子以及唯一的公主也在内,还有就是已经离开宫中的十三、十四两位王爷并其家眷。当然,还有则是一些朝廷重臣,不过贾赦并不在此列,因为他身担要职,不可能骤然离开这般久。
基本上,泰安帝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也都留了后手,尤其他并不是头一次离开京城了,只是以往都是以亲王的身份离开,既方便也不方便。如今,麻烦是略麻烦了点儿,可胜在能使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也因着这个原因,泰安帝对于这次塞外之行充满了期待。
至于捎带上太上皇?岂不是京城里没有一个泰山级别的人坐镇会产生甚么后果,单单一想到这是头一次以天子的身份去塞外行围,泰安帝就一点儿也不想带上太上皇。尤其今年会有数个外族部落朝拜,要是太上皇去了,到底让人家朝拜哪个?
抱着这样的想法,泰安帝耐着性子由着太上皇怒骂,等骂够了,他才潇洒了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死心罢,我不会带您去的。
太上皇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蠢儿子拂袖离开,等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撸袖子打算行使一下当爹的权利。可惜的是,泰安帝早已脚底抹油开溜了,甚至为了安抚太上皇,他还没忘记让人将四皇子唤到太上皇寝宫里去。
……
……
转眼,便到了日子。
不到三更时分,所有人都已经准备齐全,从宫门出发,浩浩荡荡的上百辆马车鱼贯出行,那怎一个壮观了得。不过,马车多半还是拉着行囊的,再不然就是留给贵人们乘坐,其余跟随的人皆是轻装简便的骑马而行。
像三皇子等人,都是有自各的马车,可以自主选择是坐马车还是骑马。正常情况下,在京城里根本就无法策马狂奔,且这会儿才三更天,怎么着也该坐在马车上,等出了城门以后,再换骑马。
然而,道理是道理,事实却是另外一回事儿。
才走出了皇城根脚下,四皇子就已经骑上了马。泰安帝原是坐在马车里的,听提起才愕然的掀开帘子往后头瞧,就见离他不远之处,四皇子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跟十二并肩策马。
泰安帝沉默的放下了帘子,默默的为自家蠢儿子鞠了一把辛酸泪。都不需要细问缘由,这必然是十二没法子坐马车,故意将四皇子诓下马车的。偏生,那蠢货居然上当了!
“派个人提醒一下恭妃,回头给小四送点儿药。”自家儿子自己知晓,那蠢货压根就不善骑射,加上以往骑马也多半是闲逛,一下子骑一天的马,等明个儿绝对起不来。
万公公一脸的牙疼的神情,偷瞧了泰安帝一眼,小声的问道:“要不要老奴让四皇子殿下回马车?”
“不必,就算他真的是被哄骗下车的,那也是怪他自己蠢。让他去,等明个儿就知晓厉害了。”泰安帝冷笑一声,“贾赦生的儿子,果然跟他一样心肝都是黑透的。”
这算是夸赞?万公公实在是吃不准泰安帝这话的意思,只得先将话给带到。直到他瞧见四皇子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时,他略有些明白泰安帝的用意了。很明显,贾赦家的小子是坏透了,可四皇子本身也是蛮欠的。
被定义为“欠”的四皇子,其实不到一个时辰就后悔了。
骑马是很不错,前提是策马狂奔,且时间不能太长。若是慢吞吞的跟着马车走,则毫无乐趣可言。更重要的是,若是时间久了,大腿两侧就跟火烧似的,又痒又麻的。换作骑惯了的人当然不觉得有问题,可惜四皇子学骑射不过是这一年的事情,且他的水平真心不咋样。
四皇子有心寻个借口回马车上歇着,毕竟马车里既晒不到太阳,又有茶有点心的。可扭头一瞧,却见十二正勾嘴笑望着自己。当下,四皇子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给深深的咽了回去。
从三更天到天亮,再到晌午时分,然后是下半晌,最终日落西山,进驿站休整。
这中间当然也是有所停顿的,不过时间很短,且他们是一路往北走的,越走越荒凉,哪怕官道上还算平整,那日头晒的,那风沙吹的,那屁股颠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等晚间下马时,四皇子已经完全不好了,他就不明白了,自己为啥会答应下马车改骑行呢?这到底是为啥呢?一直到回了自己房里,看到小太监呈上来的据说是恭妃送来的膏药,四皇子愈发的不好了。
#总觉得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吃过饭、洗过澡、抹过药,等四皇子略有些舒坦时,又有人让他不舒坦了。
“你来我房里作甚?”四皇子两眼直勾勾的望着一身华丽宫装的美貌女子,正常人若是碰上这么个绝世美人,早就乐傻了,然而四皇子却是一副被彻底玩坏了的神情。
“我来看看你到底能蠢到甚么地步。”宫装女子——雍华公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的却不是一个温柔的笑容,而是近乎残忍的嗤笑,“哟,真给累坏了?也是奇了怪了,怎的人家都没事儿,偏只你一个给累着了?先前那些个侍卫,可是跑前跑后的,一天下来骑行的路程至少是你的三倍以上,也没见人家跟你似的,连道儿都不会走了。”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这一样吗?我说,你是我亲姐姐罢?帮着外人欺负我。”四皇子格外愤怒的瞪眼,旋即声音却是愈发的小了下来,到最后一句话,基本上就是细弱蚊蝇了。
雍华公主是泰安帝的皇三女,她的前头有两个姐姐,后头也有一个妹妹。可惜的是,她的长姐,也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皇长女,只活了短短三天时间。她的二姐倒还不错,可也仅仅不错而已,早在几年前,端闰五十六年三月里因病过世了,彼时也才不过二十三岁而已。她的四妹,出生于端闰五十四年,却在二姐过世后不久,也夭折了。
作为泰安帝现存于世唯一的一个女儿,不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起码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且因着是个闺女,依着往年的例子,极有可能被送到蒙古和亲,尤其在她的二姐留在京城出嫁之后,她几乎算是铁定要被送走的。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廉亲王府里,她真可以算是横着走的。哪怕是嫡王妃也多半都是宠着她让着她,谁让她注定将来要受委屈呢?
谁也不曾想到,太上皇一朝退位让贤,继承皇位的不是呼声最高的前太子,而是她的父皇。于是,抚蒙和亲彻底作废,哪怕宫里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公主,她也敢肯定她父皇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
“回头我同父皇说一声,就说你金娇玉贵的,原就没曾吃过苦头,哪里就能骑马跟随了?乖乖的哟,别哭别闹,姐姐最疼你了,明个儿你上姐姐的马车来,姐姐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了去!”
雍华公主满脸笑容的轻拍四皇子,那模样就跟摸她的金毛小狮子狗一般无二。
四皇子很是迷茫了一阵子,旋即勃然大怒:“我不!哪个说我金娇玉贵了?我是爷们,才不是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呢!不就是骑马吗?还是跟着车队慢慢悠悠的瞎逛,这有甚么难的?曾祖父还曾横刀策马打天下呢!身为徒家子孙,我绝对不能丢祖宗的脸面!”
“得了罢。”雍华公主横了他一眼,满面的笑容变成了不削一顾,“就你这样儿,还学曾祖父呢。你可知晓,曾祖父那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你呀,连个马儿都骑不好,我压根就没指望你能上战场……瞧我说的这是啥呀,乖乖弟弟哟,好好歇着,你今个儿骑了一天的马,怎么着也得歇上一个月呢。下个月咱们再骑行,乖。”
“来人!给我将马儿喂好了,明个儿本皇子还要骑马!不对,不单是明个儿,我这一个月都会骑马跟随着车队,哪个敢拦我,直接拖出去受刑!”四皇子气疯了,拍着床榻边上,愤怒的吼道。
等下头的人应声去了,四皇子才总算露了笑面儿,嘚瑟的向雍华公主一扬头:“怎样?你弟弟我还是很有能耐的!”
“没错,我弟弟就是这么能耐!那个甚么贾琮对罢?不就是侍读学士吗?弟弟,你一定能胜过他的,姐姐我相信你!”
“好!”四皇子重重的点头,斗志昂扬。
……
……
次日一早,四皇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床榻上,底下的太监跪了一排:“主子,公主她让人来唤您了,说是今个儿一定要欣赏到主子您的马上英姿。还说,您一定能战胜贾琮贾侍读……主子!您要起身了吗?”
四皇子一脸的生无可恋,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可是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叫他怎么办?
“扶本皇子起来,本皇子绝对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明知前方是悬崖峭壁,他也要义无反顾的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