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萱朦朦胧胧睁眼的时候,外面已经亮了,克己惯了,她从来不是贪懒的性子,也是自然地早醒。
纱帐外,微微的光漏进来,模糊可以看到大概,外面一应的摆设全变了个样,全然不是她熟悉的模样,崔璟萱脑袋发昏,瞧得有些怔怔的。
“醒了。”
楚宸低哑好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崔璟萱背靠着宸王温暖滚热的胸膛,倏忽瞪圆了眼,不期然连手指头都僵了。离得太近,楚宸的气息就飘飘地沉在她额前,明晃晃提醒着她的新身份和所处的地方。
她穿着一袭白色中衣,白色……她最后的意识里,穿的分明是红色。
昨晚……昨晚!!!
楚宸挑了挑眉,便是她背对着他,她的反应他也是清晰地看在眼里的,在他面前,崔璟萱还从未这般慌乱过,就如同昨日,从拜堂到掀开盖头,新娘子可是半点都没有无措茫然过,从容自若的气度和仪态震慑地满场都对这位年轻的宸王妃刮目相看。
楚宸忽然勾起唇角笑了笑,冰冷的气质消融的一点不剩:“萱儿。”
崔璟萱克制着忍不住地红晕起来的脸庞,手上甚至已经出了汗,她应道:“嗯?”
楚宸道:“你昨天……喝醉了。“
“……”
崔璟萱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正对上楚宸潋滟的眸子,他黑发垂着,面如冠玉,眉眼俊朗而坚毅,如同一幅画一样。
画中的人帮她把额前的碎发拨开,静静看着她:“果然萱儿不能沾酒的,是我的疏忽,昨天的酒被换掉了。不过,萱儿酒醉的样子倒真是少见。”
楚宸掩唇咳了咳:“我还记得,在莨峰时,萱儿喝醉了,会拉着师傅唱……”
“师兄!”崔璟萱慌忙地捂住了他的唇。什么酒后拉着苏先生唱红豆什么的,绝对是不可以提的黑历史!她慌乱羞怒着,没有注意到被她捂着唇的那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外面有丫鬟听见了里面声响,在轻叩门扉,小心翼翼的模样:“王爷……王妃,起吗?”
是阿拙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总是令人亲切的,崔璟萱瞬间卸了一点厚重的防备和茫然。崔璟萱扬声喊道:“进来,起了!”
楚宸没有多言,能让一双满是愁绪和深沉的眸子里欢快起来,他心里不自觉的也是欣慰而欢喜的。
因着要入宫,便极隆重地梳妆收拾了,崔璟萱的王妃宫装繁复,楚宸都收整好了,这边崔璟萱还未收拾妥当。楚宸看了几眼,便出去唤了凌臣来,吩咐了两句什么。
待最后一件外袍披上,封腰的束封一点点收紧在腰间。侍竹才缓了口气,幸而平日里崔璟萱所穿衣物大都是简单的,还真从未这样华丽繁复过,这样一件衣服,不说穿的人累,她们也是极累。跪下收拾裙尾,摆弄褶皱的,一层层蕴展,衣带环佩,忒的艰难。
楚宸已经坐着看了半响,看着崔璟萱也坐下,才叫了膳。
崔璟萱听着他的吩咐,一时无奈:“师兄不用等我。女子梳妆最是麻烦,没有个一时半刻的,是收拾不妥当的,师兄要多等许久了。”
楚宸把一盏茶递到她面前:“无妨。本就不急。”
崔璟萱默,宸王体贴,她还非得阻拦不成。她啜着茶,不知第几次感叹:师兄,真是个好人。
被发了好人卡的楚宸一无所觉,只看着崔璟萱,眸光明灭承转,起起伏伏。
对面女子似乎有千面,怎么也看不到底似得,楚宸瞧见过崔璟萱的各种模样,但还是觉得,没敲瞧一次,都有所不同。
她可以穿素衣,脂粉薄施便已一身清华,她可以正装如昨日,大红凤袍珠玉环绕,艳丽摄人,也可以端庄雍容如今,宫装繁复,华贵自生。
哪一样衣饰,都夺不了她的气质和容姿,她惯来不与旁人一样,不知道她自己是否注意了,气质最深里,她一点不同于此间人物,时刻飘然着,不知归向何处。
半盏茶的功夫,早膳便已经端了上来,随着的,是一脸阳光笑意的凌臣。
他恭敬又轻快地行了礼,便掏出来一个木匣子,放到楚宸手边,退下去之前,他挤眉弄眼地给崔璟萱使了一番眼色,虽然崔璟萱一点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但约莫明白了,那匣子大约是给她的。
果然,楚宸把匣子推给了她,示意她打开。
没有上锁,但保存的极好,一接到手上,崔璟萱才听到楚宸缓缓道:“这是楚国皇室自开国就传下来的,开国皇后的暖玉九凤尾簪。”
崔璟萱听着,惊愕了一瞬,她的指尖正叩在匣子边缘,他的声音钻进耳里,让她竟有些不敢用力。她清楚地瞧见楚宸在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划过的一抹暗沉。她肯定,那不是错觉。
崔璟萱心思微动,开国皇后传世的东西,缘何到了根本没有封太子的宸王这里,这简直是一个不可细想的问题。
幸好,楚宸也没有让她猜猜猜的意思:“太后当年没有把这簪子传给母后,反而在我及冠之日把这簪子给了我。“
提到太后,他的眼里很是复杂,皇家无亲情,母亲,父亲,兄弟,姐妹,根本没有谁纯粹地为着谁,太后自幼护着他,他感谢,但也惶恐。
楚宸道:“萱儿,虽然你知道,但我还是该郑重跟你说明,这里是我的府邸,母后与父皇居在皇宫里,不入王府,这里,便只有两个主子,这座府邸姓楚,也姓崔。“
崔璟萱的手心颤了颤。
楚宸直视着她的眉眼:“离了安国公府,宸王府会护着你。”
“这是我给璟炎和安国公夫人的承诺,也是给王家太.祖父和苏先生的承诺。”
“同时,这也是我对我妻子的承诺。”
……
宸王单立了府邸,大婚第二日便是进宫向皇帝谢恩和敬茶的日子。
一同入宫的时候,马车上,新任的宸王妃竟莫名有些局促。
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了,昨儿也没觉得什么。但如今,宸王彻底地坦诚了,把自己的所思所谋都尽数交代,崔璟萱竟慢十个半拍地迟钝地别扭起来。
楚宸是个很谨慎理智的人,心性如铁,死命都撬不开的那种。这也没办法,生在皇室,长于阴谋算计,母亲不疼,父亲不爱,一个胞兄,还是个与世无争一尽退让的淡泊性子,全靠他一个人撑着。
入战场,谋权力,门客亲信是他一个个请来的,支持者是他一个个争来的。
他该是不信任任何人,不会付诸真心在任何人身上的。
但很难得的,宸王生于凉薄,寡情而不无情。离得近的人,分明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他的深沉而热忱的真意。他由利益而出发,但从不止于利用。不止她,何韧,苏先生,崔璟炎,废太子……楚宸冷漠地,不发一言地把他们护在了羽下,真心换真心,何韧站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对面,宸王端坐着,淡淡的神情,行车上看书伤眼睛,他便只垂手抚着自己腰间的一枚玉佩,微敛着眉眼,气息宁和。
崔璟萱才发觉,宸王,真的是一个极危险的人物,他明明该是一把锋利的剑,君临四方,莫不敢有与其争锋者,但离得近了,他却气势尽收,很容易地让你卸了防备。倒成了一块玉,温润柔和,温厚君子之德。
明明……不应该这样就接纳如此一个气势极强的人物啊,但……他怎么就这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
“在看什么?”楚宸的声音忽然响起,崔璟萱神游的心思倏忽一愣,楚宸已经从玉佩上收回了视线,定定看着她,眼神专注。黝黑的瞳仁里深邃又清明,星辰一样吸引人的视线。
崔璟萱的耳尖忽然红起来。
“没什么。师兄,说来,我在宫里该叫你什么?”
“王爷?殿下?”崔璟萱暗暗咬了下舌头,怎么叫都很奇怪。
楚宸显然是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顿了一霎,才道:“宫里就叫王爷吧,太后极注重规矩礼度,其他地方,叫……二哥。“
他在苏先生弟子里排二,崔璟萱排三,自那以后,凌臣带的头,他手下的人便都认了三姑娘,按照这个排法,她唤他二哥也是使得的。
崔璟萱自然知道太后喜欢那种乖乖巧巧知礼温驯毫无攻击力的女孩,毕竟,被召入宫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两年了。
崔璟萱想起了何韧半嘲笑地告诉她,齐王请婚,而太后强拆姻缘,把林菀指给羲世子,又强插一脚,把她指给楚宸的传言。她以为何韧随口一说,但如今,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太后……这是相看考察了她多久,筹谋把安国公府加到楚宸身上筹谋了多久?!!
她忽的寒了寒,西华姐看着太后那种隐藏的哀伤和无奈的神情,太后那永远晦涩看不清寒热的目光……
“怎么了?“
看着她面色忽然的发白,楚宸蹙着眉手指探了过来,一拭便摸到了她寒凉如冰的手掌,他坐了过来,扶住了她的身子,眉拧的更紧了些:“萱儿?“
崔璟萱看着他,连声音都轻了些:“二哥……”
“我从不知道,宫里如此地让人心累交瘁。”
楚宸眼睛闪了闪,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莫名觉得她现在极脆弱,完全不像她平日。他知道的崔家大姑娘,隐忍,早熟,坚韧,但还没有这样乏累地失了希望的时候。
“二哥,你一个人在宫里,一定很累。“崔璟萱靠着他,阖上了眼睫。头脑竟愈发昏起来。
“怎么会有人喜欢宫里的生活……”她喃喃,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楚宸。
……
楚宸不知道,她之前见过了一个人,万安寺的元清法师,那位一直平静着眉眼,俊逸非常又高冷非常的佛之圣子。
她不知道元清这样居住在天上,不沾染红尘半点俗气的得道之人怎么会插手他们几个儿女情长的事,偏偏这位高冷的法师就是这样立在了她面前,告诉她:“姑娘,你关系到国之命运。”
“十年后,你会造成一场大楚的浩劫。”
“除非,你心甘情愿嫁给三皇子,辅佐他。”
崔璟萱当时就白了白眼,这位师傅恨她当年用万安寺的名声威胁他查案直说啊,还搞出这样一个祸国的名头加到她头上。
她既没有柳西华那样的倾城之色,也没有林菀那样的倾国之心,她哪里就成了祸国殃民的人了,造成一场浩劫,关系国之命运,她这是要成为镇国神兽,要成仙吗?!
崔璟萱好脾气地没有爆发,谨守着名门淑女的优雅和风度:“师傅,你说笑了。”
元清却半点没有笑,反而面色更严肃了些,双手合十,看着人的目光还是那么似悲似怜,但这一回,到底带了些急色:“姑娘,我是知天命之人。”
知天命,过去之所来,未来之所往,所谓天命。
崔璟萱的目光冷下来,她缓缓地,极慢地收敛了自己眼里的所有情绪,她最是不信这些玄来玄去的东西,苏先生在第一次见她,曾问她问崔府为何要争命,她不明所以,但她跪直了身子对苏先生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命,何争不得,又可知,这争,也是命运安排。
她忽的有些想笑,那时她是诡辩了,争既是命运安排,那不还是争,绕来绕去,翻来覆去,还是逃不开一个命字。
林羲,林菀,楚宸,这是命,前世今生,都是命。
“你知道什么?”她问。
元清看了她辨不清的情绪一眼,“我知道姑娘的来处,也知道姑娘的去处。来处不重要,但十年后,若姑娘做错了选择,崔家会毁,楚家会毁,大楚,可不就毁了。”
崔璟萱转头就走,一点不想与这人再神神叨叨下去,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重要,偏在他口里,她还了不得了,一个选择都会败了一个国家,笑话!
崔璟萱走的很急,手都抖起来,她不相信,不会的,元清这个神棍,他的话听听就得了,怎么能当真!
她在心里安抚着自己,却偏偏,她不自觉地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他穿着战袍铠甲,一身冰霜,原先谪仙般的温润气质一点都不剩了,他分明成了一座弑神。他的眉眼还是俊逸无比的,但他的眼睛竟那样黑黝,暗沉如墨,他对她浅浅一笑,“萱儿,跟我走。”
“十年前,不,二十年前,你就该是我的妻子。”
他笑的那样好看,但他的长戟之下,却是崔璟炎的血。不,还有崔璟晨的,何韧的,甚至还有墨飞的,楚宸的。
他一步步走进,她却一点点往后退,他愤怒,但他笑的更温柔了,直到他把她逼到最后,崔璟萱惊慌无比:“你还有林菀,你疯了!”
他却满不在乎一笑,“林菀她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从来都是你啊,萱儿……”
他手指上的血沾染到了她面上,他一寸寸靠近……
“啊!”
……
崔璟萱惊醒了过来,面前是楚宸带了些担忧的眼,这是那处车厢,耳边还有马车的辘辘声,空气里的熏笼香气,车子平缓地前行着,一点不颠簸。
“萱儿。”楚宸像是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眼睛,道:“还有半刻就进宫门了,瞧着你精神不太好的模样,早些给母后他们请完安,回去再休息。”
崔璟萱有些怔怔,方才的是梦,她在楚宸肩上靠着,阖着眼竟就睡了过去。
“嗯,让师兄担心了,我……只是太累了。”崔璟萱掩饰着自己的不对劲,楚宸颔首应了,看不出所思所想。
崔璟萱转过头,微挑了帘子转移视线地看向窗外的物事。一时寂然。
崔璟萱看着窗外,眼神专注,但心思早不知去了哪。那短暂的梦,并不全是梦,元清见到她,跟她所说的话,这都是真的,只是元清面前的她镇定无比,但到底那些话在她心里扎了根。
楚宸的能力和心性,样样拔尖,有王家为他保驾护航,宫里还有太后,这边有安国公府,武将那边靖南王府,崔璟炎,邹麟,甚至耿耿之臣的镇国将军府,还有他自己在军中谋得的势力。
与二皇子阴鸷残酷又好大喜功的心性比较起来,楚宸几乎不会输。
但唯一的变故全在林羲身上,他是齐王府的继承人,娶了林菀,就相当于掌控了定国公府。齐王与定国公可全是掌控偌大的兵力和势力的人!权力之重,安国公是及不上的!
林羲游历十载,但他绝不是空手而归的,就连苏先生都被只见过几面的林羲折服了心神,引为忘年交。林羲走的地方太多了,连边海之地甚至再远一些的国土,他都涉足过。没有人知道他曾结交了那些人,做了什么事,他熟知未来世界的科技与医术,他能做出来的,这个世界根本想都不敢想。
而且,那是一个疯子,一个不具备仁善的疯子。在法治世界里,他轻飘飘就能毁掉十几条性命,何况现在!
元清来找她摊牌,知天命的人制不了,唯一与她牵扯到的,牵扯很深的,只有林羲!
崔璟萱瞥着脸苦笑了下,今天进宫谢恩呐。昨日成婚的,可不止她与楚宸,还要羲世子与定国公府的林菀林大小姐。碰到是必然的。
所以,竟让她不安地做了噩梦吗?
“主子,该下了,皇宫到了。”与凌臣性格截然相反的凌启低声禀告,掀了帘子,忠勇的侍卫长绷紧了面部线条请他们下车。
崔璟萱被楚宸横抱着下了车,凌启把头低的都快埋到胸了。
崔璟萱叹气,不是她娇气,而是楚宸似乎还在担忧着她的身体,不让她自己下……
论宸王为何如此贴心,这暖的都快崩人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