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升平巷,刚到安国公府门口,果见着一辆马车停在石阶前。
来的正巧,柳西华一眼瞧过去,崔璟萱正由阿拙扶着往脚踏上踩去。
身上换了一袭粉色衣裙,用料精致,裙摆蓬软,逶迤地展开,恰到好处地衬出公府娇女的矜贵烂漫。
腕上甚至还挂了条披帛,简单一袭衣衫,灵动娇俏,也……巧妙地遮住了锋芒,显得更柔缓,毫不惹眼。
昨儿晚上,因着得了要入宫的消息,正主被王氏叮咛一番,一派淡定地歇息了。
几个丫鬟却是分毫怠慢不得,废了好一番心思。衣裳,发饰,妆容,样样研究了半天。
沐浴更衣,对镜贴花,崔璟萱也由着铃儿几人折腾。装束罢,在镜前一个转身,看着镜里那人,却忽地沉了脸色,指名换下了身上的一袭裙装。
几个丫鬟不解,却慑于崔璟萱难得的肃穆,快手脚地帮她换了衣服。
也幸而换衣服耽搁了些时间,若不然,郡主只怕白跑这一回了!
柳西华又瞧了崔璟萱几眼,正看着后面匆匆追来的磬尘,抬了抬手示意她跟着安国公府的车子,走近车厢,挥开帘子,就跳了进去:
“萱儿,我与你一起。”
警惕惯了,靠近车门的阿拙一掌险些习惯性地拍了出去,听得熟悉的声音才迅疾地收回手来。
不过一瞬,柳西华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一股厉风从面前闪过,不由抬眼打量这个丫鬟一眼,怨不得时时跟在崔璟萱身边,原来如此。
刚坐定的崔璟萱,看着面前还是平常妆容的柳西华,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又了然地归于平静。
这显然是得了消息,不放心地跟过来的。
“西华姐……”
“无事,我今日正好闲着。”柳西华转过视线,笑着摸了摸崔璟萱的脑袋。熟捻的姿势和宠溺的神情都像极了崔璟炎。
这是夫唱妇随?!青州书院几年,柳西华倒是染了不少崔璟炎的习气。
瞧着崔璟萱彷若无奈认命的神情,柳西华微微勾起唇角,在心里吁了口气。
过了许久,崔璟萱忽地听身旁的柳西华低低地叹了一声,声音不知是欣慰还是涩然: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过于忧心了,萱儿聪慧。”
她是今日早起才得的消息,当即连宫装都未来得及换,便匆匆赶来安国公府。
靖南王府世子身子体弱,又太过年幼,太医们干惯了提着脑袋的事,行事保守已成定例,不敢开药。也是崔璟萱衡量着开了药膳调养,平日里又常不辞烦劳去照看,才渐渐好了许多。
靖南王和靖南王妃哪有不感谢的理。日子久了,自然亲昵。崔璟萱得了靖南王府王爷王妃青眼,此话不假。
太后娘娘要请璟萱入宫,说是一时兴起,原因还是因为她靖南王府,理由倒是看不出异样。
一时兴起?呵,她那位外祖母,可没到颐养天年,逗弄儿孙的年纪!
也是刚才,看着眼前的崔璟萱,她才微微放下心来。
看着和往日别无差别,细瞧,分明举手投足都有细微的不同。萱儿的气质是极突出的,静静站着,都夺人目光的紧。
而今,不止衣衫,彷若从细微之处换了一个人,不注意瞧,甚至能泯在一众贵女里面,不见出挑。
崔璟萱的神色闪了闪,与柳西华相视一眼,与聪明人相处,不用尽言。
木秀于林!
靖南王府自王爷王妃离世之后的低调,柳西华自然清楚。
而她,从未见过这位太后,也分毫不知这位宫斗了几十年,甚至在朝堂上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为何要找她。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愿那位太后娘娘,不要注意到她!
与宫里,她不愿染上半分关系,这是王氏所愿,也是她这一生所愿。
宫门前,柳西华和崔璟萱相继下了马车,宫里召见,除了有令牌的,车马哪能随意在宫道上行走。
“郡主,崔小姐。”有穿着六品宫装的宫女走上前来。
太后宣召,自然得有宫女来接见引路,看到一同前来的两人,那眼里闪过诧异,又迅速敛了神色,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礼:
“太后娘娘正等着呢。”
柳西华看了眼面前重重叠叠的宫殿一眼,有复杂的情绪漫过,终是颔了颔首,黛眉轻扬,容姿明丽,端的风华:“带路罢。”
崔璟萱一路微垂着头沉默着,侧站在柳西华身后,优雅地一步步跟着,轻移莲步,完美地扮演着乖乖巧巧的贵女形象。
不过几刻钟的功夫,便已到了太后娘娘的宁和宫,鎏金铜瓦,斗拱交错,梁柱上錾刻着描金的凤纹,栩栩如生,但几人却无心去看宫殿的富丽堂皇。
“太后娘娘千岁,长乐无极。”
崔璟萱敛着眉眼俯首,三叩九拜朝着座上那尊贵无匹的妇人行了大礼,初次拜见,礼数一丝都差不得。
崔璟萱也是郑嬷嬷严厉地教出来的,规矩礼仪不差宫中皇子公主,殿内的侍女和嬷嬷见了,也是暗赞一声。
安国公府的姑娘好教养!
柳西华随其后也弯身行礼:“请太后娘娘安。”
不知怎地,太后竟彷若未瞧见地上还跪着的崔璟萱,也不叫起,只先命旁边的嬷嬷扶起了柳西华:
“你这孩子,无端生分,叫我皇祖母就行。”
柳西华抬眼,也平静着微微一笑,艳华无双,一刹间明亮了殿中布置:
“西华知道祖母怜惜于我,但到底君臣有别,礼不可废。娘亲离世前教导过儿臣的,西华铭记于心。”
声音真切,诚孝守礼。任是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太后娘娘却忽地黯了眼神。
旁边的兰妃一直注意着太后神色,正瞧着太后神色间一瞬的僵硬,只以为是太后忆起早逝的女儿伤了心,赶忙亲自扶了崔璟萱,柔声转了话题:
“这是安国公府那位长女?啧啧,真是好一个美人胚子,这身衣裳极合适,这样乖巧娇俏的女孩,一打眼就叫人心生喜爱呢。”
她这话也并不夸大,崔璟萱年近十一,容色尚且稚嫩,但眉目间的精致已然清晰可见。不过几年,定是个美人。
“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彷若被夸赞地有些羞怯,方才还惊惶着的泛白面颊生生添了些粉,神色也褪了些微怯,自然许多。
崔璟萱趁着仰首的一瞬,看清了眼前一身宫装,笑靥如花的女子,思忖了会,才隐隐猜测出这是宫里哪位――四皇子生母,也是贵妃之下四妃之首。
太后娘娘这殿里,只她一人陪着,神情姿势还颇为亲呢,甚至亲自扶起了太后未叫起的人,可见得宠,那便只能是近几年宫里在太后面前最得脸面的兰妃了。
宣见公府女眷还能跟着作陪,连皇后跟贵妃都没有这等待遇,兰妃近日,倒是愈加风光。
也是,能在刘贵妃跟皇后之下在群妃中脱颖而出生下四皇子,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太后果然像是被兰妃这话移了神,“过来,哀家仔细瞧瞧。”
崔璟萱听言,握了握手指,款款走了过去,走近了,太后仔细端详着她,轻抚着她的手,有潮湿的汗沾到了那保养得宜的手上,崔璟萱的手指不自在地缩了缩,又忽地生生顿住。
分明是一个硬撑着从容的小姑娘。
瞧着她微颤的眼睫,太后娘娘终于出了生:
“果然是个玉人儿。”
话锋一转,上一秒还和蔼笑着的面容忽地阴沉下来,甩开了崔璟萱的手,久居高位的庞大气场散开,眼睛犀利地盯过来:
“怨不得让哀家的外孙女护着,进个宫都不放心似的,巴巴地跟来。若不是这一回呐,怕是都想不起来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婆。”
又看了柳西华一眼,似笑非笑:“西华啊,可是向来惫懒,若不是传召,从来不会踏入皇宫半步。”
“你倒是个本事大的!”
刚行礼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殿里的主子奴才都呆了眼,竟未想到少有动怒的太后竟会突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一个小姑娘发难。
太后的威严,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脸板起来,不怒自威,冷酷尽现,压迫感十足,就是明章帝看了,都有些发怵。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太后这一微怒,气氛生生冷沉下来,满满一大殿的人,静地一丝声音都不见,太监宫女只觉胸闷的厉害,却摒气僵着手脚不敢动弹。
崔璟萱迅速跪下身子,膝盖重重磕在錾了牡丹花的玉石上,身子跟着伏下去,隐约可见血色全无,苍白不已的面孔,声音听着持重,却掩不了丝丝颤音:“臣女惶恐,……”
太后的怒气来得突然,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缘由也辩不清楚,除了“臣女惶恐”,别的,竟不知道该喊些什么,连声冤枉也不敢叫。
一旁的柳西华和兰妃也惊住了,太后竟直接给了安国公嫡女难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毫无错处,怎地就直接给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柳西华自来从容,也不是娇怯的性子,兰妃插不得话,这话,也是冲着她为由来的,登时也跟着跪下,面贴地上的玉石,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皇祖母,哪有的事!西华从来尊您敬您,不过您平日繁忙,哥哥恐我坏了规矩,扰了您的清净。与璟萱,实在无关!请您明鉴!”
太后听着她的话微微挑眉,还从未见过自己这个外孙女护过哪家的姑娘,对待崔家这小姑子,倒是尽心。轻飘飘瞧了地上两人一眼,声音更是清冽,不辨喜怒:“哦,是吗?”
崔璟萱正跪着,忽听得上首传来脚步声,眼角侧边也跟着出现一角极尊贵的黄色衣袍,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双用金线绣着凤纹的鞋履。那是柳西华跪着的地方:
“你哥哥不许,那我给你一块令牌,进出皇宫无阻,无人敢拦你,这样,可好?”
这声音竟意外地慈祥,甚至含着几分笑意。彷若刚刚的电闪雷鸣都是错觉。
崔璟萱抬眼,含着忐忑的眸子正对上又换上笑容的太后娘娘,那些怒色当真消散的一丝也无:
“这丫头也起来吧,可怜见的,哀家唬西华的,倒吓着你了。”
……
临近午时,柳西华带着笑得有些勉强的崔璟萱出了宫,同行的,还有太后安抚于她,赐的一大堆赏。
眼瞧着兰妃并宫里的几人散了个干净,端坐上首的太后娘娘才微叹了声:
“崔家姑娘,很好。”
年龄还小,表现倒是可圈可点,能做到那些不错了,持的住场子,是个端庄懂规矩的,最重要的,性子和软!
殿里安静无比,只一个嬷嬷陪在一旁,显见的是太后的心腹了。
这嬷嬷跟着太后许久了,在宫里,妃嫔们见了都得给几分脸面。
太后自来是不需要她来奉承的,她能得了太后的信任,凭的可不是谄媚,而是拎得清,看的清和足够的忠诚。
眼下,她便也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这安国公府的嫡女,确实不错。”
话落,又踌躇了会,接着道:“可是她出自安国公府,太后娘娘,这,三柱国与皇室……”
皇室与三公不可联姻的规矩……定了几百年了,双方心知肚明,三公纵然不甘,那又如何?
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一个出自承安伯府,一个出自王氏,论身份,哪里及的上三公府的显赫,之所以坐到了国母的位置,还真有六分缘由是得了这个规矩的便宜。
眼下,这太后想要给三皇子找个能带来大助力的妻子,挑哪家不好,怎地挑到了三公府!
太后却神色不改,偏头瞧着她:“已经破了。”
三柱国筹谋许久,终于往皇室送了个宁悠然,便已昭示着,那规矩已是以前了。
况且,不止三柱国怕被皇室除了,急着往宫里送来自家女儿巩固地位,三皇子,目前来说,同样需要扩展势力了!
削弱甚至拔除三公府,皇室势在必得,不过,摧枯拉朽地把这几个绵延几百年的氏族消除之前,利用一下它们的余热,也并无不可。
“那为何不是定国公府……林小姐也……不错……”
怎么说,年纪也相近啊!
宁国公就不说了,宁国公宠妾灭妻的名头,阖京都知晓了。府里后宅的腌瓒事,多少都成了京都百姓的饭后谈资。府里的嫡系子弟,也没几个出息的,哪能帮的上三皇子!
“定国公?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你不知道林菀之于定国公府,意味着什么吗?”
那嬷嬷自然也不是不明白,可是,林菀她一个女子,定国公还能把府里托给她?!京都双姝,定国公府嫡女,她哪能没见过,确是风姿独具,而且:
“那个姑娘……温柔地跟水一样……定国公府的权利,她能使的了?”
太后听罢,险些笑出声来,轻蔑地拨了拨手上的红玛瑙串子:“安嬷嬷,这么些年了,莫非你忘了,有些事,不是用眼睛看的。”
“三大公府,宁家,崔家,林家。这三家的嫡长女,林菀,可是最不简单的一个。”
林家的老狐狸,可是还健在!那可是一个精明的,能眼睁睁瞧着定国公府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林菀,是整个定国公唯一的继承人!倾了几百年的底蕴,培养十个继承人都够够的,还培养不出一个林菀?笑话!
那女子要是个简单的,就不会被推到台前来,更不会有现在家喻户晓的京都双姝的名头!
女子?她从来不会小瞧一个可以代表一个公府的女子!
“那崔家小姐……”
“这姑娘,离及笄还有几年,哀家会常让西华把她领进宫教导的。”
一个娇养的世家贵女,多好掌控的女子啊!与承载着定国公府的林菀相比而言,毫无比较性!
皇后她向来瞧不上,但皇后倒是生了个好儿子。皇帝糊涂,刘贵妃那女人……她如何放心把大楚的江山给阴厉嗜杀的二皇子那对母子!
是该给楚宸铺路了,也就皇后,看不清哪个是宝,分不清丈夫和儿子哪个是她该认真对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