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近除夕了。
宫中到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满了宫殿长廊,许是春节将至,所以连平日里素来冷清肃穆的皇宫也沾染了不少热闹的年味。
碧鸢在殿外有条不紊地张罗着宫女太监们布置灯笼年画,欢声笑语不时传进栖鸾殿内,姜凝醉站在窗边张望着殿外苍茫的白雪之中添置出的大红灯笼,不觉有些晃神。
虽然前世的记忆她已经慢慢想起,但是这一世的经历却更加让她刻骨铭心,她蓦地想起自己的两位妈妈,沉船事件之后,不知道现在那边会是怎样的场景,她的妈妈们若是知晓她无故失踪的消息之后又会有何反应。深藏在内心里的思念从不曾随着时间而消逝,她很想她们,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一个人站在窗边沉默了许久,听闻内殿有所动静,姜凝醉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回望过去,看见床幔轻纱微动,料想定是颜漪岚醒了,姜凝醉这才恍然回神,往内殿走了过去。
尽管栖鸾殿外大雪覆盖,是一片冬的气息,但是殿内却温暖如春,姜凝醉伸手拂开层层帷幔,出声道:“醒了?”
懒懒地动了动身子,颜漪岚循声朝姜凝醉这边侧过了半边身子算作回答,她半眯着尚未全然清醒的眸子,往姜凝醉这边伸了伸手,“过来。”
依言坐到了床边,姜凝醉把手里捧着的暖炉塞到颜漪岚怀里,轻道:“饿了么?”
随意地摇了摇头,颜漪岚寻到姜凝醉搁置在床边的手,执起放在唇边轻吻,掀眼打量了她一眼,“你有心事。”
“不过是些胡思乱想罢了。”任由颜漪岚轻轻噬咬她的手背,姜凝醉微微一笑,转而释怀道:“不过现在若要说心事,我只想你能赶快好起来。”
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下一秒就见姜凝醉已经体贴地替她拿了一旁的靠枕,垫在了她的背后,好让她能够坐得舒服一些。默默看着姜凝醉一系列体贴入微的动作,颜漪岚苦笑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却仍将我当作一个病人。”
姜凝醉全然不理颜漪岚的抱怨,她替颜漪岚扯了扯被子,淡淡说道:“太医之前便千叮万嘱过,你的身子需要慢慢调理修养,病去如抽丝,这个道理长公主难道不明白?”
“可是太子......”
“长公主说过,以后万事都依我。”姜凝醉微垂的视线倏而抬了起来,目光凉凉的,带着一种浑然天生的淡漠揶揄。“君无戏言,不是么?”
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颜漪岚拿眼前的姜凝醉全然没了办法,她失笑道:“这话若是被外人听了去,指不定是要笑话我沉迷美色,昏庸无为了。”
“可惜就算是笑话,也笑不了多久了。”姜凝醉不理颜漪岚的抗议,不以为然道:“这个天下,很快就要易主了。”
听闻姜凝醉的话,颜漪岚的眉间闪过一抹忧色,她凝神沉思片刻,道:“如今朝中一切政事全权交由太子处理,太子不日即将登基的消息怕也已经传遍了整个朝野,局势动荡不安,除却几位心腹大臣,朝中其余的臣子们仍处在观望状态,都在等着瞧太子会如何处理吴王一事。”思及此,颜漪岚了然地笑了笑,“恐怕太子现如今为了吴王一事,已经焦头烂额了。”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这历来便是天下不变的道理。之前虽说颜君尧从小被先帝册立为太子,但是说白了也不过只是因了他是宁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在政治上他并没有什么出彩的作为,军功上也要比吴王逊色许多,而先帝仙逝之后,颜国又处在颜隋一战后大厦将倾的境地,颜漪岚一纸皇令将他送到了央国,其后的大颜始终由他的皇姐执政把权,即使是颜君尧从央国回到大颜的这些时日里,他也始终活在颜漪岚的庇护之下,毫无建树,对于这位太子,颜国的大臣们始终不甚认同,而这一次吴王一事,正好是一个机会,让他们知晓这个王位,颜君尧究竟有没有本事去坐。
想着,姜凝醉自然也明白颜漪岚话里的意思,这么一来,如何处置吴王,就成了一个难题了,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实,惹来天下的非议。
“吴王不能死。”姜凝醉起身,替颜漪岚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淡道:“我在吴王军帐的这些时日,看得出他的手下有不少忠心之士,若是处决了他,我担心后患无穷。况且,吴王毕竟是先帝的子嗣,太子的兄弟手足,杀了他虽说可以斩草除根,但是恐怕会有心怀叵测之人煽动谣言,指责太子这位新王铁腕无情,初登帝位便对皇子们痛下杀手。”
就着姜凝醉递过来的茶杯抿了一口,颜漪岚抬头看着姜凝醉,听她分析地面面俱到,忍不住笑道:“那依你看,应该如何处置吴王呢?”
“何必多此一问。”随手将茶搁置在桌上,姜凝醉随眼扫过颜漪岚,道:“长公主心里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么?”
被姜凝醉冷冷道破了心事,颜漪岚也不恼,只是一径地低笑,随即道:“那你再猜猜,我明明知晓大臣们心里的打算,为何仍能坐观上壁,没有打算插手。”
“因为长公主奸诈狡猾。”姜凝醉语气中肯,直言道:“恕我直言,长公主不做这大颜的君王,实在是可惜了。”
姜凝醉说颜漪岚奸诈狡猾,其实也不过是带着负气的抱怨而已,她并不想颜漪岚养伤期间仍为了太子和国事忧心,但是却又明白,这个大颜眼下还不能没有颜漪岚。而颜漪岚表面上选择不插手过问太子如何处置吴王一事,既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想大臣们轻瞧了太子,也是为了告诉太子,这个天下从今往后生死荣辱都由他来书写决定,他日后即将为王,那么就要有为王的气魄和智谋。只是太子仍然太过年轻,若是全权放手让他处理吴王一事,恐怕难免处理不当留下祸端,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仍是需要有人暗中点拨太子一二的。
而这个人,既然不能是颜漪岚,那么除了姜凝醉自己,又还能是谁呢?
想着,姜凝醉面无表情地望向颜漪岚,却见她依旧是在笑,妩媚的笑里全是让人痛恨得牙痒痒的谑意,“太子妃谬赞了,本宫受宠若惊。”
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饶是心性再沉淡的人也不免感到恼火,姜凝醉微眯着眼睨着颜漪岚,她深吸了一口气,方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以前的太子妃早已盖棺入陵了,不过我会把长公主的这番话,原原本本复述给新上任的太子妃听的。”说着,姜凝醉起身道:“待会我会让下人把汤药呈上来,长公主最好按时服下,否则......”
姜凝醉的话停得恰到好处,她说着,冲颜漪岚微微一笑,饱含深意。颜漪岚尤为喜欢这副神情的姜凝醉,她难得温顺地伸手握住了姜凝醉的手,道:“我会听话的。”含笑的口吻透着讨好的意味,听上去酥柔的仿若是在撒娇一般。
看见颜漪岚又在变着花样的使把戏,姜凝醉不留情面地抽回了手,转身走出了昭翎殿,徒徒留给颜漪岚一个冷漠的背影。嗤声轻笑了一下,颜漪岚垂眸看着自己握空的手心,无奈地摇头。
也罢,便不多计较她的清冷无情了,谁让她爱的就是姜凝醉那副不近人情的高傲模样呢。
出了昭翎殿,姜凝醉转身往沉雁阁走去,不多时,便见碧鸢前来通报,说太子已经到了。
颜君尧一边踏进沉雁阁,一边伸手解了肩上的披风递给下人,他一路走进深殿,看见姜凝醉正低头坐在案几前,望着窗外不知所想,她的目光盛着寒意,看起来疏远而无法亲近,依旧是颜君尧所熟识的那个冷漠清冷的模样。
“凝醉。”似乎已经习惯了姜凝醉的这副模样,颜君尧说话间走到了姜凝醉身边,问道:“你找我有事?”
姜凝醉的心里始终在记挂着颜漪岚到底有没有按时喝药,所以听到太子直奔主题而来,她也乐得不必再多费唇舌,直截了当道:“听说太子正为了吴王一事而发愁。”
虽然姜凝醉的话是带着疑问的口吻,但是她的眼里却闪烁着笃定的光芒,骤然被人问起心中头疼之事,颜君尧只得叹气道:“这事你也知晓了?”
姜凝醉点头,直言道:“恐怕整个大颜无人不知。”
面对姜凝醉诚实的纠正,颜君尧只是一径地苦笑,“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若是皇姐的话,她一定会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可是我却......”
“太子初掌朝政,遇事举棋不定,也是自然。”姜凝醉出声宽慰道:“世上从无两全之事,就算是长公主,当初面对泯南王的时候,也必须舍得痛下杀手。”
听闻泯南王的名字,颜君尧猛地抬起头看向姜凝醉,随即摇头黯然笑道:“当年皇姐念在王叔对我们有辅佐之恩,所以即使王叔在宫中兴风作浪多年,皇姐也只是暗地里打压分散他手中的权力,逼得王叔主动退出朝堂,回府颐养天年,可惜他仍不懂得收敛,所以才会遭致杀身之祸。”
“有的时候,忌惮一个人的权力,并不需要杀了他。”姜凝醉找准了时机,把话挑明道:“当初长公主可以逼泯南王卸权归府,如今太子也依然可以对吴王明升暗降,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明升暗降?
颜君尧恍然大悟道:“凝醉...你的意思是......?”
“泯南王一死,他的府邸便成了一座空城,始终是要有人接替掌管的。”姜凝醉语气悠悠,不急不缓道:“而当日北央王逼婚长公主之时,吴王护驾有功,理应有赏。太子若能让吴王委以重任,留守京城郊外,时刻为朝廷和太子效力,乃是他毕生殊荣。”
颜君尧仍有顾虑:“可是吴王手下有兵马数万,将他留在京城,是否会养虎为患?”
“太子忘了?”姜凝醉敛眸微微一笑,清冷的眼里霎时惊起一片波光涟漪,美不胜收。“吴王既得太子赏识重用,从东楚迁回京城,他麾下的兵马自然要充入京城的军队里,这是历来老祖宗们定下的规矩,太子有此要求,也是合情合理,孰人敢不从?”
仿若被人猛地点醒过来,颜君尧坐不住般地站了起来,喜道:“好一招明升暗降,这样一来,吴王这个烫手山芋也终于得以妥善解决了。”
“太子高明。”姜凝醉抬头看着颜君尧茅塞顿开的表情,又不禁想起颜漪岚对他的良苦用心,起身道:“如此一来,也总不算辜负了长公主的一番心意。”
颜君尧微愕,随即又明白过来姜凝醉这番话里的深意,不禁心中微叹。是了,若不是颜漪岚的嘱托,依着姜凝醉向来待人清冷疏离的个性,她是断断不会做到这般地步的。
皇姐......
思及颜漪岚为他往日做过的种种,颜君尧一颗心像是被人仿佛拿捏,始终不是个滋味,他回过神来,本还想着再说些什么,可惜姜凝醉已经转身先行离开了,殿外她的身影因渐渐走远而变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一抹窈窕清淡的浅影,似水中触不到的浅月,似手里握不住的烟缈,那么美丽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