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1/1)

颜国向来冬季长夏季短,如今虽不过刚过六月,却已经有了几分秋意。

严御医一早就来替姜凝醉的伤处换过新药,送过严御医,姜凝醉就听到营帐外号角声惊天而起,听绿荷说,这是上山狩猎的鼓声。同往年一样,颜国和央国的王孙贵族们将会在巍迆山上的树林里一决胜负,以射杀猎物多者为胜。

说到最后,绿荷扁了扁嘴,不无可惜地道:“可惜了娘娘有伤在身,不然咱们真可以亲自前去一睹风采呢?这央颜两国的狩猎角逐,想想都精彩万分啊......”

将腕间卷起的衣袖重新放下,姜凝醉的左手轻抚着伤处,她的神色微凝,漠然道:“长公主也会亲自参加么?”

“那是自然!”绿荷说着,不无自豪地挺了挺胸脯,道:“谁说这世间只有男儿才能舞刀弄枪,咱们长公主可不输给他们。”

似乎并没有看出姜凝醉的心思,绿荷说得得意满满,可是姜凝醉却不觉沉默了起来。

早该知道颜漪岚做事向来决断,哪怕是对待自己也不曾有丝毫的心慈手软,更莫提她会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肩伤才好了没多久就骑马狩猎,那条臂膀,她究竟还想不想要?

“碧鸢呢?”

姜凝醉沉思了许久,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无头无脑的话来,绿荷愣了半晌,才赶忙回道:“回娘娘的话,长公主特地留下了碧鸢姐姐,说是娘娘有任何的吩咐,只管知会碧鸢姐姐去办。”

“替我告诉碧鸢一声,让她准备准备,巳时一过,我会亲自前往狩猎场。”

如今不过刚过辰时,就算当真是留时间给碧鸢安排,也不需要花上一个时辰的时间,想着,绿荷纳闷地眨了眨眼睛,问道:“那娘娘,咱们现在做什么?”

“现在......”姜凝醉说着,已经起身掀开帘子走出了帐篷。“随我去侧妃那儿。”

柳浣雪的营帐离得姜凝醉并不远,行到营帐外,便见柳浣雪的贴身侍婢夏笙从帐内掀帘走出来,看见姜凝醉的身影,她匆匆行礼道:“奴婢拜见太子妃。”

“侧妃呢?”

夏笙忙道:“回太子妃的话,侧妃娘娘正在帐内歇息。”

微微颔首,姜凝醉往前行了一步,察觉绿荷寸步不离地随了上来,她顿足吩咐道:“你且在屋外候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想来自家娘娘向来同侧妃没有过多往来,因此,绿荷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何姜凝醉今日会做出如此举动,不过既然是主子的命令,她虽然纳闷,但是也并不便多言,只得点头应承下来。

帐内檀香缭绕,柳浣雪立于青灯前,闭目轻拨手里的佛珠,神情虔诚而专注,就连姜凝醉走近她的身边,她也未有所觉。

姜凝醉并不信佛,自然心中也无神灵信仰,可是如今看着柳浣雪虔心诵经的模样,也不觉受了感染,心里瞬间有了几分肃然起敬的心情。

“姐姐,你怎么来了?”

念过经文,柳浣雪刚一回身,便看见姜凝醉默然立于她的身后,她神色微讶,放下手里的佛珠,行礼道:“姐姐若是有事,只管派人唤我过去,何需姐姐亲自前来?”

“无妨。”姜凝醉转身坐下,平淡道:“不过是昨儿夜里听人说了一个故事,听过之后心中颇有几分喟叹,所以想来道与侧妃听。”

柳浣雪闻言,倒茶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莞尔道:“哦?是什么故事,竟能引得姐姐如此动情?”

“说的是故事里的二人年幼之时相识于戏楼里,彼时一个是太尉千金,而一个只是戏楼里尚在学曲的戏伶,因为年少任性,太尉千金一眼便相中了戏伶,央求自己的父亲赎下她,从此跟在自己的身边,权当一个年龄相当的玩伴。可惜太尉却并不这么想,太尉看中戏伶常年学曲,骨骼清奇、身手了得,所以买下她之后,并没有将她如自己女儿所愿放置在身边,而是把她安置在了武行里,将她作为他野心里的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在不久的将来能够为他所用。”

茶杯咣当一声歪倒在桌上,淌出来的茶水溅湿了柳浣雪的曳地长裙,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猛地回神望向姜凝醉,眼里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慌乱:“姐姐为何会知道这些?莫非...莫非...?”

答案其实明显到不需要其他人回答,除了池蔚,天底下还有谁人会告诉姜凝醉这些过往。可是,柳浣雪并不敢相信也不敢去深想,若当真是池蔚,那么她现如今又在哪儿?为何明明见过了姜凝醉,却不肯来见她一面?

柳浣雪的不知所措全然落进了姜凝醉的眼里,但是她只是低头替柳浣雪扶起茶杯,冷漠平静的声音,在这一刻听上去近乎残忍。“可是你知不知道,当年莲妃一案实属后宫冤情,母后始终记挂着流落民间的皇室之后,所以自莲妃将池蔚交托予亲信秘密送出宫外之日起,母后便始终派人暗中留意池蔚的下落,如若没有你与池蔚的那一次相遇相识,母后那时候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只等着随意安个缘由,将池蔚接回宫中。”

后面的种种便无需姜凝醉明说了。柳浣雪因为一时兴起让自己的父亲赎下了池蔚,既然人已经进了太尉府,那么宁皇后饶是再有心,也无法直接开口向太尉要人,此事牵扯过多,而其中的缘由细节又无法向外人道明,所以宁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尉买下池蔚,却已是有心无力了。

如果没有柳浣雪,那么池蔚应当早就回了宫,享尽她该有的荣华富贵,而不是陪在她的身边,做她身边的一个手染血腥无情冷血的影子。

“我知道,她恨我。”溅湿衣衫的茶水早已蔓延至柳浣雪的半边裙摆,可是她却忘了擦,她只是瘫坐在椅榻之上,面色凄哀,迟来多年的真相狠狠刺痛柳浣雪的心,明明想要自嘲地笑笑,却偏偏只化成两行湿意滑出眼眶。“如今想来,我这一生实在是错得离谱,我走的每一步,似乎从来都不曾对过。”

不管是当年的年少无知,还是后来的委曲求全,想来,她这一生从未真正地为自己而活过。

“故事的最后,我也问过她,究竟恨不恨你。”瞥见柳浣雪闻言蓦地望过来的目光,姜凝醉漠然地笑了笑,道:“她说,不论恨也好,不恨也罢,她只知道,你与她之间,注定是要纠缠一辈子的。”

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就这么断了,柳浣雪怔然,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声呜咽了一声,泪水如珠落,一颗颗砸在了地上,她伸手掩面,以往处事圆滑八面玲珑的她,此时竟然像个孩童一般失声痛哭起来。

而这泪里,并非只有悲伤,更多的却是喜悦感动的。

纠缠一辈子,这句话光是听起来,便像是这个世间最朴实的告白。

而这个世界上又能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初心不负,用一生的时间来许一人一诺。

视线不期然地落在柳浣雪放在桌上的那串佛珠之上,姜凝醉凝神,随即起身走过去,用指尖轻轻摩挲过那一百零八颗光滑的珠身,姜凝醉微微一笑,眉眼舒展,冷漠的面容瞬间犹如雨后桃花,别样的明媚柔软。“念佛讲究的是心无杂念,可惜我们身在凡尘,心系凡人,注定要辗转在红尘情爱当中,放不下,看不破。”

姜凝醉说着,便转身往帐外走去,她刚动了动脚步,便被柳浣雪叫住:“姐姐......”回过头,姜凝醉看见柳浣雪正睁着一双泪湿的眼眸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她会来的。”

一眼看出了柳浣雪神情下的意思,姜凝醉道:“我答应过她,便不会食言。”

出了营帐,明媚的阳光打在姜凝醉的侧脸之上,突如其来的光晕使得姜凝醉不觉有了些许恍惚之意,她微微眯了眯眼,听到身侧有人唤自己。

“娘娘,娘娘。”终于发现了姜凝醉的身影,绿荷连忙随上来,道:“碧鸢姐姐已经打点好一切,只等着娘娘动身启程了。”

“嗯。”

姜凝醉点头,转身往大军营帐外走出,却听见一行马蹄声飒飒而归,姜凝醉顺着漫天扬起的尘土抬起头,看见央颜两国前往巍迆山的人马不知因何缘由,已经纷纷返回了营帐。

这番不同寻常的举措自然引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只见留在营帐内的颜灵戈等人纷纷从自己的帐内走出来,对于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投来不安的目光。

姜凝醉这时自然也嗅到了隐隐中暗涌的不安气息,她在为首人马里寻到了颜漪岚的身影,视线自颜漪岚的身上流连而过,瞧见那人安安稳稳坐于马背之上,她的目光才不动声色地移开。

“来人!”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前往巍迆山打猎的两国君主为何半路取消行程之时,只听得北央王已经冷冷下令道:“传孤王的令,即刻封锁巍迆山唯一的出口,秘密护送两国家眷妻妾先行返回大颜皇宫。至于孤王和长公主以及一众王室大臣们......”北央王说着,深邃历练的双眸微敛,声音越发低沉阴冷。“暂且留在巍迆山上。”

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似乎潜藏了无处的汹涌隐情,姜凝醉的心里猛地一沉,想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然何以使得北央王如此谨慎待之。

姜凝醉并不理会身边不断传入耳里惶惶不安的低声私语,她望着颜漪岚双腿微一夹马肚,追尘便朝着她的方向缓缓行来,她抬起头,很想知道如今情况危急,颜漪岚脸上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可惜她一路逆光行来,姜凝醉什么也看不清晰。

“不必担心。”

行至姜凝醉的身侧,颜漪岚趋马擦过她的眼前,有微风浅浅吹来,带着她的那句柔软安抚,极尽温浅的送进姜凝醉的耳畔。

“长公主命这么硬,哪里需要我担心?”

姜凝醉的话说得不留余地,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便也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心里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合时宜生出的忧心忡忡。

“哦?”颜漪岚低哑一笑,看着姜凝醉毫无破绽的脸庞,笑得似是而非。

“那......”绿荷自然不察二人之间的一番试探,只是困惑的挠了挠头,道:“娘娘,既然围猎取消了,那咱们还上不上巍迆山啦?”

不想这话一出口,绿荷就结结实实地受到了姜凝醉的一抹冰冷视线,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但是看着姜凝醉霎那冷凝警告的目光,她连忙捂住嘴,后怕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姜凝醉这边目光冷冽,似含着锋利的刃光,这样死寂的气氛里,却突然听见颜漪岚不怕死地笑了起来,笑声分明透着几分愉悦,向来妖娆的音色因了这抹笑的感染,显得悦耳异常。

心里正暗暗责备绿荷多言,姜凝醉循着颜漪岚的笑声回过头去,偏见她眉眼柔软愉悦,透着笑意的脸庞犹如雨后的桃花三千,美得无人可及。

姜凝醉的呼吸滞了滞,有那么一个晃神的瞬间,她恨不能伸手遮去眼前那张明媚妖冶得过分的脸庞,或许唯有如此,她才能不显得如此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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