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那位皇贵妃,从前是我们府里的丫鬟。
薛宝钗愣愣地看着她们,整个人犹如坠入梦中。旁边的抱琴亦呆呆地望着王夫人,好半天之后,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这有些不妥罢?”
“没什么不妥的。”王夫人道,“既然我们荣国府倒了,那不妨将所有人都拖下水,都一并儿完蛋!要是皇贵妃聪明,现在就应该亲自派人到荣国府,与我们相谈,将‘丫鬟’转为‘养女’,将自己的过去洗干净。要是皇贵妃她不聪明,呵,她要是不聪明,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么?”
抱琴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王夫人已经孤注一掷,但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孤注一掷。
王夫人的表情隐隐有些狰狞:“要是她聪明,认了我们这个‘养女’之名,便要替我们荣国府在宫中斡旋,即便不能让元春回宫,也能保住我们荣国府的地位。要是她不聪明,那便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了。一个丫鬟,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如果不是那张底契被烧掉,现在她们肯定更加胜券在握。
可惜那时候……
王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眼睛变得更加通红。
抱琴不安地应了声,又望了床上的贾元春一眼,心里有些忐忑。在两年前,初见到江菱的时候,她确实是存了轻视的心思,现在却完全不敢小觑那位皇贵妃了。
可王夫人的话,又不能不听。
正在为难着,忽然见到薛宝钗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太太。
薛宝钗知道府里曾有个丫鬟,模样与皇贵妃颇为相似,但现在已经不在了。王夫人说这些话,应该是要给皇贵妃设个套子,让皇贵妃往里钻。她自己是跟皇贵妃打过交道的,知道皇贵妃的脾气秉性,也知道皇贵妃的手段。王夫人这样使计,多半没有什么用处。
但王夫人是她的婆婆,又不能随意轻言忤逆。
薛宝钗想了想,便劝道:“太太,您莫不是忘了,前几天惠妃娘娘才来过府里,跟大姐姐说了些话,让大姐姐气得病上加病。现在让抱琴去挑拨惠妃与皇贵妃,莫不会弄巧成拙?”
抱琴听见这话,亦回过头望着王夫人,表情显然是赞同的。
王夫人冷笑道:“你们两个小妮子懂什么。惠妃跟元春有嫌隙,是因为她有把柄捏在元春手里,上回来我们荣国府,也是为了这事儿,还将元春生生气得呕了血。这一笔账,我自然会跟她算清楚。但上个月,兄长给我的来信里,提到过‘皇上曾想立皇贵妃为后,却被明相阻挠’。明中堂是惠妃的半个娘家,这事儿恐怕跟惠妃脱不了干系。再加上惠妃的心眼儿小,性子急躁易怒,要捏住了皇贵妃的把柄,非得闹上一场不可。没有证据,没什么大不了的。惠妃娘娘自然会想办法补齐。”
上一回的“云嫔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的谣言,王夫人也是借着惠妃的手去做的。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王夫人对惠嫔急躁易怒的性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回借着惠妃的手给江菱下套,算是利诱;贾元春手里捏着的把柄,算是威逼。威逼利诱之下,不怕惠妃不动心。
王夫人又朝病榻上望了一眼,贾元春的病已经很重,没有多少时日了。
“你快些。”王夫人道,“赶在抄家的消息被皇贵妃知道之前,将这事儿告知惠妃。”
抱琴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应了声,匆匆带着腰牌进宫去了。
薛宝钗面上露出了些不赞同的神情,但是又无计可施。
当天晚上,贾元春醒过来时候,薛宝钗跟她说了王夫人的主意。贾元春沉默了很久,边咳边道:“便依母亲的话去做罢。我们府里是个什么情形,你也该知道了。母亲的这个主意,再坏,都不能比抄家削爵更坏了。权当死马做活马医罢。”
薛宝钗听见这话,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皇贵妃,却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呀。
贾元春又咳了几声,眼里隐隐多出了些怨毒之色:“宜妃还有荣妃,我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即便这回要死了,也得让她们褪去一层皮!前儿太医的话,我都听到了,给我换药的事情,多半是宜妃做的,她最擅长使这种手段,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说着,又连连咳嗽了两声。
薛宝钗忙上前给她递水。
片刻之后,贾元春平静了下来,又喘了口气道:“替我研墨,我要上书陈情。”
薛宝钗连着劝了好久,都劝不动贾元春,只得照着贾元春的话,给她研墨。贾元春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连笔都捏不稳当,最后还是贾元春口述,薛宝钗捉笔,给贾元春写了一封陈情书,呈递到宫里。虽然她已经不再是宫里的人,但上书的权利,还是有的。
这封陈情书被女官们带到皇太后跟前,又是一场好大的动.荡。
皇太后将宜妃和荣妃都叫到跟前,问她们这事儿可是真的。宜妃和荣妃没料到,贵妃居然会在临死前反咬一口,俱齐齐地变了脸色。但因为这些事情是宫里的隐秘,皇太后一直想要将它们压下来,即便是太皇太后,都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于是便只能另外找个理由,将宜妃削为嫔,荣妃削为嫔,闭门三年,以示惩戒。
消息传到荣国府的时候,贾元春连连大笑三声,又再一次地咳了血。
这回王夫人、薛宝钗和李纨等人,都伺候在贾元春的跟前,呜呜地哭出了声。王夫人面色惨白,连连让人传唤太医,熬参汤给贾元春吊命。但贾元春终究是没有活过当晚,在半夜病逝了。
第二天凌晨,抱琴才回到荣国府,转述了惠妃的话。
“惠主子说,这事儿有些难办。”抱琴因为贾元春过世,声音里都带了些抽噎,“但好歹是个把柄,如果用得好,定能将皇贵妃拉下马,得感谢王夫人一声。惠妃还说,‘你们夫人空口白牙地造.意味皇贵妃的谣,不是平白给人送把柄么。好了,这事儿让你们太太在宫外散播散播,宫里的事儿,就轮不到她操心了。”随后又补充了些别的话。
王夫人听见此言,要哭不哭地跌坐在贾元春床前,失魂落魄的。
抱琴和彩云上前扶起王夫人,一个劝道:“二太太还需紧着自个儿。”另一个劝道:“如今贵……大姑娘没了,二太太千万要保重身体。要是连二太太都没了,那我们府里,可就是连着三场白事……”后者话还没说完,便被王夫人反手一个耳光,将脸颊都打肿了。
“滚!”王夫人歇斯底里道。
周围的丫鬟们都低下头,不敢再上前。被打的彩云踉跄着站起来,捂着脸颊,眼底有些怨恨之意,暗暗道:“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还摆什么官家太太的架子,只等荣国府一抄,便什么都没有了,这个空壳子谁爱住谁住罢,呸!”
彩云是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她一走,王夫人院子里便零零落落地,不剩什么人了。
王夫人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贾琏和贾宝玉带着人来准备白事,才踉踉跄跄地栽倒在贾元春床前,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贾宝玉想劝,但王夫人死活都不松手,拉着贾宝玉道:“你姐姐这么些年,这么些年……”便说不下去了。
贾琏在身边看着,表情有些不太好看,便让王熙凤将王夫人扶出去了。
再然后,贾琏和贾宝玉才按照往年的安排,预备给贾元春准备一场白事。但往年因为财力雄厚,都办得赫赫扬扬的,现在的荣国府,已经大不同往日,连撑场面的法事都准备不了了。几个管事和账房抱着空荡荡的账目,直接跟贾琏和贾宝玉说,自己做不了。
府里面乱成了一团糟,连场面都有些撑不下去了。
便在这时侯,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皇太后到——”
府里登时又是一通的忙乱。
薛宝钗听见皇太后之名,惊得脸色都煞白了,赶忙让自己的娘,也就是薛姨妈,到屋里看着王夫人,千万别让王夫人到外面,冲撞了皇太后。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和贾兰,都赶忙到前头去迎接皇太后。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府里的丫鬟跑的跑,溜的溜,居然连个正经上茶水的都找不出来了,只能由薛宝钗和王熙凤两个媳妇儿到跟前奉茶。
皇太后没有饮茶,她直截了当地说了三件事儿。
第一件,从前宫里的那些事情,包括圣旨的最后一条,都是宫里的隐秘。身为皇太后,她不希望这些事情流传出去,给皇室蒙羞。因此贾元春虽然被贬为庶人,但还是要按照惯例,葬在园子里,至于其他的,便没有了。也算是全足了双方的脸面。
第二件,上回的那封圣旨,是皇帝在气头上写的,经过大臣润色便发了。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有损皇家颜面,因此还是希望再下一封懿旨,将人接回宫,按照宫里的惯例,处理后事。
第三件,封口。从今往后,谁都不能提及那些事情。
皇太后所谓的“那些事情”,荣国府多半的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没弄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但其他的话,却是听明白了:为了不损害皇家的颜面,太后决定给贾元春留一个最后的体面。
虽然没听懂,但荣国府的众人,都应了下来。
至少皇太后的那些提议,不算是一件坏事。
整个十一月,荣国府、紫禁城,甚至是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一种极阴郁的氛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