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惊讶道:“丢掉了?”
珍珠点点头,声音变得微沉了一些:“我们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两位老爷不管事儿,又多半有些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罪名在身上,不管让谁袭爵位,都有些说不过去。唯有宝二爷年岁尚轻,经历的事儿少,又不像兰哥儿,还是个小奶娃娃。于是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落到了宝二爷的身上么。你想想,一个凭空得来的爵位,多少旁支旁系在一旁虎视眈眈着。”
因此,宁可让这位置便宜了贾宝玉,也不愿便宜了别人。
江菱微微颔首,暗道,原来如此。
珍珠拆开了一个茶包,轻声道:“但要让宝二爷稳稳当当的继承爵位,却不大容易了。早前宝二奶奶家里还未败落的时候,尚能帮衬着一些。可现在,宝二爷自己不管事儿,二太太空有一身的气力却施展不出来,大姑娘被贬为庶妃,按照老太太的说法,至少要等到二三月间,才能重新晋升为贵妃,这其间便有好几个月的空档。不过老太太和二太太也说了,要是宝二爷能熬住,再让北静王那边心里舒坦了,那再大的难关,府里都能挺过去。”
江菱慢慢地放下手,听珍珠继续说道:
“前儿史大姑娘来大观园小住,还被安排着同蓉大爷见了一面。我听老太太说,是要什么‘亲上加亲’,要让史大姑娘给蓉大爷做续弦。蓉大爷年轻有为,即便是续弦,也不会委屈了史大姑娘。史大姑娘差点儿闹了起来。”
珍珠有些唏嘘,又有些感慨道:“你说府里怎么忒多的事儿呢。先是宝二奶奶,再是我们太太,还有史大姑娘,这一件儿接着一件儿,还真没个消停的。要是史大姑娘真的嫁给了宁国府的蓉大爷,那我们府里,又要多上一门儿亲了。不过蓉大爷和珍大爷,却像是不大愿意。”
江菱想了想,便又问道:“双方都不愿意?”
珍珠端着刚刚拆封的茶叶,又不知不觉地叹息道:“还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才敢说得多些。你不知道,史大姑娘在他们家里,完全就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每天还要陪婶娘的侍女们一起做活。当初来大观园的时候,偷偷跟我们哭了好几回。这会子再来大观园,本是存着偷闲的心思,哪里想到老太太要亲上做亲。琏二爷说,薛王贾史四家,唯有一个史家还是好的,要是把握住了,未尝不是一个翻身的机会。老太太这才打定了主意,要让史大姑娘嫁过来。毕竟宁国府和荣国府,还是同气连枝的。但史大姑娘,却再也不愿跟四大家族联系起来了,直言要到外边儿去找个夫婿。”
江菱听到这里,暗想,在红楼梦的最后,史湘云应该还是嫁给了四大家族外的一个人。
珍珠轻轻吁了一口气,才道:“要不怎么说,我们老太太是史家的姑奶奶,心里门儿清呢。琏二爷的想法虽然好,但还有一件事情,是藏着掖着没有说的:史大姑娘虽然千好万好,但现如今史家当家的,是史大姑娘的叔父和婶娘,史大姑娘又不得宠,真要进了贾家的门,还不定是谁指望着谁。也正因为如此,隔壁府里的珍大爷和蓉大爷,才推三阻四的,想再拖一段时间。”
江菱微微点头。这里面,门门道道的还不少。
珍珠说到这里,又叹息道:“也不知道我们府里,还能再熬多久。好了,我要给老太太奉茶去了。”言罢端着热腾腾的茶壶欲离开。
江菱两指稍稍合拢,刚想将珍珠给送出去,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珍珠姐姐,你服侍老太太日久,可知道府里的上一辈,或者上上一辈,是否得罪过皇家?”
刚刚康熙的表情,似乎是不大喜欢他们荣国府。
“皇家?”珍珠笑了,“哪儿能呢。府里的最早一辈,那是有功之臣,哪里得罪过什么皇家。不过我倒是听老太太说,当今皇上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与先帝全然不一样。从前府里的那些事儿啊,先帝笑笑也就过去了,但当今皇上,却接二连三地斥责了好几回。这些年皇上很少提了,应该是朝堂上的事儿太多,我们小小的一个荣国府,入不了皇上的眼罢。”
江菱静默了片刻,又问道:“当时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珍珠犹未察觉,仍旧道:“当时老太太说,皇上自打登基开始,便不是凡俗之人。他亲政之后的那些事情,下手既快且狠,多少辅政大臣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发落下狱了。府里差点儿被发落。但是后来皇上用兵西南、东南、东北,无暇顾及京城里的事儿,便再没有责骂过了。”
江菱暗想,不是没有责骂,而是因为腾不出手……
再联系到她第一次见到康熙,被康熙旁敲侧击问的那些话,心里便隐隐地有些明悟了:按照康熙的一贯思路,应该是薛王贾史四家,盘根错节,做的某些事情触犯了他的底线,才预备要动他们的。但因为后来频繁用兵,这些事情,便暂且搁置下来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前段时间,康熙刚刚肃清了一下吏治。
很显然,前次肃清吏治,这回清查户部账目,加上清理了一下吏部的课考,正是为了方便日后动手,提前做准备。再往深处一想,康熙从小到大,不管是擒鳌拜还是做别的事儿,都是这个套路。想到这里,便释然了。
难怪康熙刚才什么都不愿说。原来是时机未到。
江菱看着珍珠转身离去,用两指叩了一下墙面,将珍珠送出了梦境之外。
江菱醒过来了。
仍旧是午后疏淡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身子上,一地的树影斑驳。
宫女们仍旧在蹑手蹑脚的,连说话都不敢太过大声。江菱撑着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位小宫女答道:“回主子话,未时二刻了。”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揉揉太阳穴,便又听到宫女道:“还有,刚刚主子睡着的时候,北静王妃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正在嬷嬷们那里搁着呢。主子可要看看?”
江菱点点头,道:“拿过来罢。”
林黛玉的信件很简短,不过是略微提到了一下,后天便是正月初一,整个正月都没法子进宫了。不过在新年的时候,各王妃、命妇们要进宫觐见,倒是还能与江菱好好地叙叙话。林黛玉还在信里提到,前几天她回荣国府看老太太的时候,刚好听见府里出了一桩大事儿,二太太被禁足,大姑娘亦被削了贵妃位,阖府上下都讳莫如深。在信件的末尾林黛玉问道:可知这事的缘由么?
江菱搁下信件,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
事情的缘由,她自然是知道的。前次在梦境里,她试探着问过荣国府的一位丫鬟,便什么都知道了。但因为这事儿,显然已经被太后压了下来,宫里宫外都不愿意提起,那她便不应该告知林黛玉。
于是在回信里,江菱便含含糊糊地写道:自己亦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但听说是贵妃回府省亲……写到这里,江菱又将信纸撕了,丢到火盆里,重新铺展开一张空白信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下:我亦不知道缘由,宫里亦未有什么风声。
写好之后,江菱便让人封好信纸,送出宫去给林黛玉。
写完了信,不知不觉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到了晚膳的时间。今天仍旧是安胎的药膳,还有两个太医到跟前来临行诊脉。但是在诊脉的时候,江菱却发现,其中有一个太医,却不是往常给自己问诊的那一个,而是个有些俊俏的生面孔。
一时间江菱心中警铃大作,问道:“你是新来的么?”
那位年轻的太医答道:“回云主子,臣是昨日才来的,跟在吴太医的座下修习医术。但因为吴太医昨日病了,因此才让臣替代太医,来替云主子例行诊脉。”言辞和眼神都有些轻佻。
江菱顿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手:“我用惯了旧人。还是让别的太医来给我诊脉罢。”
那位年轻的太医道:“但师傅他病了……”
江菱缓缓说道:“先前皇上给我备下三个太医,每日例行问诊,便是为着这个缘故。既然吴太医生病了,那便让吴太医的同僚替我看诊罢。”言罢朝身边的另一位太医道,“劳驾。”
另一位太医称是,提着药箱走上来。
那位新来的太医,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江菱见到他的表情变化,心里的一丝疑虑,渐渐扩大成了三分。她暗想,我不相信康熙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医,难道要相信你一个陌生人么?……但口里却问道:“你姓什么?”
新来的太医下意识地答道:“姓王。”
姓王?!
江菱的表情一时有些僵硬,但那位新来的太医犹未察觉,续道:“我祖上在金陵行医日久,算得上是家学渊博,于妇科之道亦有些建树。云主子,还是让我暂且替了师傅罢。”
但他越是坚持,江菱便感到此人越不可信,摇了摇头,让另一位太医全程问诊。
那位新来的年轻太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但因为这里是紫禁城,江菱又是身怀六甲的孕妇,不敢再这里乱来,便颇为尴尬地站在一旁。
江菱等另一位太医诊过脉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是长春宫,自然一概都要听我的。皇上让你的师傅来给我看诊,我便独独信任你师傅一个人。既然你师傅病了。那便等你的师傅病好之后,再来给我问诊罢。”
话音刚落,便看到那位年轻的太医,脸色接连变了数变。
等太医们离开之后,江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在当晚午夜的时候,从荣国府带了一位管家媳妇入梦,细问之下才知道,王夫人的娘家兄长,刚刚从金陵带回来一个远方侄子,据说是学医的。而且刚刚入夜的时候,不知道为何,王夫人又摔了几个花瓶。
联系到前次在梦境里听到的,“便让她身败名裂,不容于天家”之言,江菱一霎间从梦中惊醒。
康熙躺在她的身侧,呼吸低沉且平缓,显然是已经睡熟了,手臂轻轻揽在她的腰腹上。她闭上眼睛,亦轻轻抬手,覆上自己的腰腹,与他的手交叠在一处,眼里有些复杂莫明的情绪。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掉进别人的圈套了。
江菱闭上眼睛,想要睡去,但怎么都睡不着了。直到凌晨时分,才渐渐地睡去。
第二天是大年夜,康熙一早便离去了,那位年轻的太医果然没有再来,来的是三位例行医师当中的一位。江菱等他们问了诊,又问了问自己的身体情况,知道没有大碍,才略略地松了口气。
第三天是大年初一,诸宫妃、王妃、太妃、命妇,均进宫朝觐。
江菱一大早便起了身,被宫女们盛装打扮了一回。因为自己身怀六甲的缘故,她没有往脸上扑铅粉,不过是略略抹了点儿胭脂。但因为在宫里住得久了,肤色比原先又白皙了一些,倒也无甚大碍。等盛装打扮之后,便坐上暖轿,到前面去朝觐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
一场朝觐下来,江菱累得有些虚,便被嬷嬷们扶着坐了一会儿。
趁着这个间隙,江菱朝那些进宫的夫人命妇们当中望了一眼,有贾母,也有邢夫人,但却不见王夫人的身影。当初太后虢夺王夫人的诰命,削为白身,应当是动了真格儿的。
林黛玉也在其中,但因为陪在北静王太妃的身侧,江菱不好同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