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愣了半晌,才愕然道:“因为我……是王妃?”
江菱微微颔首,道:“正因为你是王妃。”因此他们才会想着从你这里下手。要知道,这世上最为根深蒂固的,便是姻亲之间的利益关联。一旦你同他们有了牵扯,那便断不掉了。
这其中的利益纠葛,林黛玉自幼不甚知晓,即便江菱仔仔细细地掰碎了给她听,林黛玉也仅仅是摇了摇头,皱眉道:“从前先母还在世时,亦曾跟我说起过一些,但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门门道道。先时在荣国府,倒是曾经听闻过一些,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直久到,连林黛玉自己的都有些记不清了。
江菱想了想,便问道:“平素侍奉你的那位嬷嬷呢?”
林黛玉道:“在的。”便将人叫了进来。
江菱以为,林黛玉不知世事,北静王多半会派个妥帖的人,跟在林黛玉身边,免得忽然出状况。而这个妥帖的人,多半是林黛玉身边伺候的老人。最有可能的,便是林黛玉跟前伺候的这位嬷嬷。
江菱试探着问了问,果然从嬷嬷的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
事情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去年年中,林黛玉被北静王救起的时候。
那时的林黛玉,还对外界抱有很强烈的戒心。虽然知道对方是北静王,也知道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但还是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可没想到,等回府之后,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地接踵而至。先是王夫人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否与北静王相熟,再是一些丫鬟同她开玩笑,问表姑娘可要以身相许,最后甚至连贾赦都找到她,询问那一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荣国府的众人眼里,林姑娘与北静王水溶,开始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到后来,这种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怪异感觉,在北静王那里,变成了一桩大.麻烦。
虽然北静王确实对荣国府有些好感,亦对贾宝玉有些好感,甚至称得上是惺惺相惜,但如果这种好感,变成了某些人攀附的凭依,那便很不愉快了。最开始是贾家族里的一些旁支子弟,再然后是一些外家的姻亲,随着北静王与林黛玉的关系日渐亲密,这种若有若无的攀附,开始变得明晰起来。
直到林黛玉顺利嫁入北静王府,这种攀附的风气达到了顶峰。
一开始还仅仅是贾家旁支的子弟想要攀附,再后来是薛、王两家在金陵出事,贾家亦受到牵连,想凭借着北静王府的力量东山再起。往府里送丫鬟的、朝堂上搭话的、街上偶遇的、节日生辰送一些不合制式的礼物的、明里暗里地暗示的……北静王不厌其烦。
虽然贾宝玉本人同样不喜官场文章,但架不住荣、宁二府,有人喜欢啊。
这股风气越演越烈,直到北静王将书信夹杂在林黛玉的信里,请江菱查一查姑苏林家的事宜,最开始的那些好感,已经全都变成了厌恶。但因为北静王涵养颇好,还顾着几分亲家的情面,未曾点破。
事情的再一次转变,是在一场宴席上。
荣、宁二府多出败家子,这是整个京城里都知道的。
在那场宴席上,也不知道哪个败家子说漏了嘴,抱怨府里的亏空巨大,甚至曾想过动用几位姑娘的嫁妆来平账,其中就包括两位表姑娘的,可惜被老太太拦了下来。老太太虽然人老成精,但确实是很疼孙子孙女的。要是真的动用了姑娘们的嫁妆,非得在荣禧堂动用家法不可。
当时北静王面色黑如锅底,灌了对方很多酒,便问出了更多的情况。
例如其实当年,林姑娘在大观园,日子过得并不怎么舒坦。又例如王夫人喜欢薛宝钗,一度将她当成自己的媳妇儿,林姑娘在园子里就更加冷凄凄的,连管事媳妇儿都敢……
咳。
这些本该是府里的私密,但却被大刺刺地揭了出来。
北静王自此拂袖而去,从此与荣国府的关系,就变得冷了下来。
但偏偏在此时,出现了压倒荣国府和北静王府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爵位。
荣国府的爵位之争,可以简单的表述为大房二房之争。原本长房是板上钉钉的袭爵之人,但因为贾琏被媳妇儿压了一头,贾珠英年早逝,贾兰年幼,贾宝玉被王夫人和贾母当成眼珠子在疼,王夫人便动了心思,希望能将爵位落在这个宝贝疙瘩身上。
虽然贾宝玉整日里都在姐姐妹妹们中间呆着,对这些事儿并不上心,但架不住他娘是王夫人……
王夫人总共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说动了宫里的贵妃,站在自己的兄弟这一边,二是在林黛玉住在园子里的时候,派人越过林黛玉,直接同北静王商谈,希望北静王能支持贾宝玉。
毕竟曾经有一段时间,北静王还是挺欣赏贾宝玉的。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脾气再好的王爷,也恼了。
刚好康熙皇帝南巡归来,正带着一大摞的金陵、扬州账目,预备追查深究,北静王便提议,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整个国库的账目都好好地理一理。北静王心里很清楚,京城里的贵胄人家,起码有一半都是藏污纳垢的,这所谓的“藏污纳垢”,可能是跟户部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能是名下的铺子曾经偷逃课税,可能是曾经使过贿赂,让官员们放自己一马。而荣国府和宁国府,本来是有案底留在吏部和户部的。一查,定然会将他们闹腾得鬼哭狼嚎。
一半是为林黛玉觉得不甘,另一半是为了自己昔日的烦闷。
于是北静王便当庭提议,当晚彻查,半个京城都被他掀了起来。
……
林黛玉听嬷嬷说完,整个人都呆住了:“不、不会罢?”
她从来都不知道,北静王府与荣国府之间,曾有过这样的恩怨。
亦不知道北静王此举,其实有一半是为了她自己。
嬷嬷平静地说道:“王妃几次因为荣国府的事情吃不下饭,王爷看在心里,亦疼在心里。但因为王妃平素不喜欢这些,便不曾同王妃提过。”
林黛玉怔怔地看着她,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江菱扶着腰,慢慢地坐了起来,问道:“这事儿同王妃的关系,你们府里还有谁知道?”
嬷嬷望了林黛玉一眼,见林黛玉微微点头,亦表示好奇,才道:“府里倒有大半的人是知道的。而且府里还有几个厨房里伺候着的,原是荣国府里的丫鬟,因此老奴想,大约荣国府也是知道的。”
因此他们才会在当天晚上,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林黛玉。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原本她在想,荣国府的人想要找林黛玉,大约是想让王妃吹吹枕头风,但不曾想,这其中居然有这么多的瓜葛。从最初的想要结交北静王,到后来的将北静王当成救命稻草,再到最后,甚至连贾宝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北静王身上,可真真是……
孤注一掷了。
江菱没来由地,便想起了去年四月间,自己对王夫人说的那些话。
当时她已经觉得,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分的疯狂;但现在看来,当初的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真要疯狂起来,那是连是非曲直都不会分辨,将身边一切能用的人,都当成救命稻草。
但偏偏,北静王触底反弹了。
江菱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些唏嘘。
林黛玉望着那位嬷嬷,有些难过地问道:“那、那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于情,她是北静王的王妃。
于理,她是荣国府的表小姐。
不管是那一边,都让林黛玉感到为难。
嬷嬷遂道:“请王妃安心。王爷已经吩咐下去,断断不许这些腌臜的事儿,污了王妃的耳朵。在事情有个结果之前,王妃只需在园子里安心等着,每日吟吟诗作作画,陪着太妃说说话儿,便算是给王爷帮了天大的忙了。至于那些想要找王妃麻烦的,王妃只需当面呵斥便是。”
林黛玉听闻此言,不禁有些讷讷道:“我,我这样,是不是有些拖累了。”
她转过头望着江菱,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些切实的意见。从前很多次,林黛玉感到为难的时候,都是江菱帮着化解危机,因此这次林黛玉亦希望如此。但这一回,却跟从前不大一样。
江菱望了她很久,才低声道:“你们府里的家务事,我怕是不好插手。”
从前的那些,是因为林黛玉在荣国府碰到了麻烦,江菱才帮着化解一二。但现在,这是荣国府和北静王府之间的恩怨,有北静王和北静王太妃在,于情于理,江菱都不应该在此时插手。
林黛玉看看江菱,又看看嬷嬷,忍不住软软地求道:“阿菱。”
嬷嬷上前半步,似有些欲言又止。
江菱叹息一声,拍拍林黛玉的手,低声劝道:“非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了。她闭上眼睛,揉了一下太阳穴,缓缓说道:“我现在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希望你不要在这件事情里胡来。当然,你一贯都是不理世事的。但这回不一样。”她亦握住林黛玉的手,低低说道,“这回是公干,北静王在对公,而非对私,情势便与往常不同。你要是搅合进了这桩公案里,怕是会让北静王很难办。不管——不管北静王的初始目的是什么,在接旨清查户部账目的那一刻起,这便已经是一桩公事了。”
而官府人家,最为忌讳的,便是公私不分。
周围一霎间没有了声息,连林黛玉的声音都变得急促了一些。良久之后,江菱才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多谢云嫔劝导内子,溶不胜感激之至。”
江菱蓦然睁开眼睛,看见一位少年亲王站在宫门口,朝她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江菱愣了片刻,看看林黛玉,又看看身边的嬷嬷,有些迷糊了:北静王是何时来的?
“今日水溶来此,本是欲将内子接回王府,怎料到却听到了云嫔的一番言辞。”北静王仍旧站在宫门口,距离她们相当遥远,声音亦远远地传了过来,“内子秉性天真无邪,我平素不愿拘着她,亦不愿意让那些世事惹她心烦,怎料得到头来,却让内子一度心生烦恼。倒是水溶的不是了。”
林黛玉看看江菱,又看看北静王,轻轻唤了一声夫君,但是却未曾接话。
北静王续道:“溶身为外臣,本不该在后宫久留,今日来此长春宫,已经是梁公公网开一面。颦颦。”北静王唤林黛玉的名字时,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不再像刚刚那样公事公办,“随我回府罢。我同你保证,这回再没有什么麻烦了。”
林黛玉咬咬下唇,又朝江菱望了一眼。
江菱温柔地笑笑,道:“去罢。切记不要有什么动作。你才是这件事情里,最大的变数。”
林黛玉似懂非懂地应了声,跟着嬷嬷离开长春宫,随北静王一同回府了。直到宫外很远的地方,她才忽然反应过来,江菱最后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看看身侧的北静王,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话:“我还是住在老宅子里罢。我、我……”
所谓的老宅子,是林黛玉出嫁之前,北静王特意给她置办的一座宅子,做成了林大人生前的。
北静王摇头笑了笑,道:“无妨。等过了这三两日,便无人再敢来求情了。”
林黛玉仍旧似懂非懂。
北静王又笑了笑,道:“云嫔之言倒是不错,但只能管用三天。三天之后,便一切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