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等那两位宫女走远了,才从假山后面出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此时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前后左右都有些分辨不清。江菱辨认了一下方向,顺着那两位宫女来时的路,穿过层层花木和小径,不一会儿便看到了一座宫室,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钟粹宫。
江菱彻底松了一口气,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太皇太后的寝宫走去。
今天早晨,她刚刚被女官带着走过这一段路,因此尚算得上熟悉。
三刻钟之后,江菱顺利地找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又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自己屋里。刚在屋里歇了片刻,江菱便又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才发现是苏麻喇姑。
“太皇太后想要见你。”苏麻喇姑道。
江菱忽然有些庆幸,要是自己晚来一会儿,说不定就要错过了。她对太皇太后无甚恶感,因此便痛快地应下,跟着苏麻喇姑前往正殿觐见。等到了地方江菱才发现,里面除了太皇太后之外,居然还坐着一个人,康熙皇帝。
太皇太后在细细地品茗,康熙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方玉印。
江菱忽然有些忐忑,给太皇太后和康熙各自道了声万安,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太皇太后抬抬手,示意苏麻喇姑退下,随后笑道:“今儿让你过来,是有些话想要问你。我听说你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还与府里的姑娘私交甚密,可是真的?”
江菱闻言一怔,随后便道:“回太皇太后,确是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
至于“与府里的姑娘私交甚密”云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便含糊过去了。
太皇太后轻轻唔了一声,目光在案前的册子上扫了一眼,又道:“听说荣国府和宁国府一代不如一代,年长些的肆意妄为,年轻些的不谙世事,偌大的府里连个掌事的人都没有,还要劳累年近古稀的老太君执掌家事。你在荣国府里住的这半年,可曾听过什么额外的消息?例如,卖官鬻爵。”
卖官鬻爵四字一出,江菱心里便咯噔一声,暗想此事多半不妙。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便道:“回太皇太后,我在荣国府里多半居于内宅,外边的事儿,倒是甚少听闻,因此并不知晓。不过我曾听闻,有府里的男丁,到户部捐了两个官儿。”至于那两个捐官儿的男丁是谁,江菱便含糊地隐去了。
这件事是宁国、荣国二府里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即便是街上的闲汉,也略知一二。只要太皇太后有心想查,便不难查出那两人到底是谁,捐的官儿又是什么品阶。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眼里有了些了然之意:“果然如此。”
江菱垂首立在一旁,安静地等候下文。
太皇太后慢慢翻阅着面前的册子,不时轻轻冷哼一声,眼里现出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来。她是执掌过半个朝堂的人,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的耳目。等面前的小册子翻阅完了,太皇太后才像是刚刚想起江菱一般,含笑道:“你且下去罢。平日要是无事,便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莫要到些不相干的人宫里去,省得凭空招惹是非。”
江菱刹那间明悟了。太皇太后想必已经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所以才刻意来叮嘱她。她垂首应了声是,朝太皇太后道了声告退,又朝康熙皇帝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正殿。
等江菱走远之后,太皇太后转头望着康熙皇帝,揶揄笑道:“她似乎有些怕你。”
刚刚江菱进屋的时候,太皇太后便一直留意着她的举动。在最初行礼时,她看见江菱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康熙皇帝的目光。等到临走之前,给康熙行礼告退时,更是显出了些惴惴不安之色。
反倒是面对太皇太后自己时,江菱神态自如,举止沉稳有度,显然是轻松不少。
康熙捏了捏那枚玉印,无奈笑道:“我亦不知,她为何会这般拘谨。”
——仿佛很是苦恼。
太皇太后笑了片刻,又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康熙,道:“这是我集齐的一些证据,你拿着罢,日后总用得着。刚才我试了一下,那秀女倒是未曾说谎,是个实诚的姑娘。”
康熙接过那本小册子,道:“多谢皇玛嬷馈赠。以及,那姑娘确是个实诚的。”
太皇太后笑叹道:“你啊,总想和我分清个一二三四,到头来还不是糊成了一团?那姑娘你预备如何处置?是留在身边封个嫔妃,还是暂且封个女官,在你跟前服侍些日子,再做打算。”
康熙莞尔一笑,道:“孙儿自有谋划,请皇玛嬷放心罢。”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叹道:“我哪里能放得下心,你这孩子……”她瞥见康熙脸上的无奈之色,便又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便是。横竖你是皇帝,你有自己的主意,那你便自己拿主意罢。皇太后那里,你还需留些心思,免得误了事。”
康熙微微颔首,道:“理当如此。”
江菱从太皇太后宫里出来,便看见苏麻喇姑站在一旁,低声地诵着佛经。她知道这位女官喜佛,即便是在日常的闲暇,也会偶尔抄写一些佛经,或是送到寺里,或是烧掉,格外地虔诚。
她朝苏麻喇姑行了个礼,看见苏麻喇姑朝她笑了笑,亦回报以一笑。
江菱又朝身后望了望,确认康熙皇帝还在里面,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了自己屋里。不知为何,自从与康熙第三次见面之后,她心里总有一种忐忑不安之感。这种第六感来得毫无依据,但每每见到康熙皇帝,却总会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尤其是那天晚上,康熙派人来找她出去,又让她陪了小半晚之后,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就越发浓烈了。
以至于刚刚在太皇太后宫里,她差点儿在康熙面前失态。
不过好在听说,今年宫里不打算留人,江菱一下子便少了两个心结。她阖上房门,在屋里等了三两个时辰,估摸着康熙皇帝已经离开,便推开门想要透透气。
但刚一推开门,便看到康熙皇帝站在庭中,背着手,仿佛是在赏月。
江菱一个激灵,正待阖上房门,康熙皇帝已经听到动静,朝这边望了过来。此时回屋已经来不及,江菱只好走出去,朝康熙皇帝行礼,道了声皇上万安。
康熙皇帝略抬了抬手,笑道:“不必多礼。”言辞间带着淡淡的温和之意。
但他越是如此,江菱心里便越发地不安,仿佛已经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飞出天际去了。她定了定神,垂首道:“刚才不知皇上在此,因而失礼,还望皇上恕罪。”
康熙皇帝莞尔一笑,道:“无妨,朕不过是偶然路过。”
偶然路过四字一出,江菱心里便丝丝地冒了寒气。她朝康熙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恰好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她又朝康熙预备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恰好是乾清宫,似乎,真的是刚好路过。
江菱定了定神,垂首道:“那便不打扰皇上了。”言罢将要告辞离去。
“等等。”康熙略一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而后笑问道:“怎么,你怕朕?”
江菱神情一僵:“皇上为何……会有此问?”
前两年在初见康熙皇帝的时候,江菱确实有些怕他。毕竟他是个生杀予夺的帝王,轻轻摁下一根手指,便能让整个荣国府哗啦啦地倒掉了。但后来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又习惯了这个世界,便慢慢地没有那么怕了。现在面对康熙皇帝,她更多的是感到忐忑不安,而不是害怕。
而让江菱感到不安的原因,正是因为有些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掌控。
但这些话是不能对康熙说的,要是说了,恐怕又会惹来一场风暴。江菱定了定神,低声道:“皇上素有威仪,自然是让人心生敬畏。”所以还是早点儿离开罢,她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
康熙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亦愣了片刻,又不禁莞尔。
他低头望着江菱,见面前的女子低垂着头,微微地抿着嘴角,长睫毛亦在月光下微微颤抖,似乎当真是有些怵他。他无奈地笑了笑,温言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这宫里……罢了,你且在这宫里住一段时日罢,平日要是厌了倦了,便看看书练练字,或是弄些新奇的西洋玩意儿来瞧瞧。等册书造好之后,便能自由出入了。”
言罢,康熙便又温和地笑笑,转身离去了。
他心里想的是,来日方长。
但临走之前,康熙的那一番话,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惊得江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册书????!!!!!
不是说今年宫里不留人么?!
……所以说,路边的小道消息信不得。
江菱苦恼地站在庭院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苦恼地回屋去歇息。但因为心里存着事情的缘故,一晚上都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便有女官前来找她,说是皇太后和裕亲王妃传召,让她立刻过去。
传话的女官相当年轻,顶多只有十八.九岁年纪,显然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老人。江菱朝外面望了一眼,见除了她之外,庭里还站着一个秀女、三四个宫女,还有两个同样年轻的女官。苏麻喇姑正站在一旁,一笔一划地在册子上写字,于是便收拾了一会儿,跟着女官出去了。
见到江菱出来,苏麻喇姑便在册子上记下了她的名字,笑道:“去罢。”
江菱心里有些疑问,但猜想这多半是要走个流程,便跟着女官离开。
等到了地方江菱才发现,皇太后寝宫里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四个座椅,还摆放着糕点香茗,与选秀那日的摆设一般无二。那里除了她们几个之外,就只有十余个年轻的宫女,俱是安安分分地站在旁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江菱不知其所以然,便与其他人一道在那里等候。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才从宫里和外面各自来了两拨儿人。宫里的自然是皇太后,但宫外的那一波儿,却像是曾经见过的几位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