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今年冷的出奇,京城也没有暖和到哪儿去。
天犹寒水犹寒,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心寒。
和到处冷得掉渣的天气相比,京城的气氛却是意外的热烈。
肃亲王世子不声不响出京的事在京城里毫不意外的炸开了锅,好像一滴水入了滚油一般轰然四起。
愁病了多少居心不良的权贵可还两说,可是忙坏了宋国公世子萧禹,秦某人拍拍屁股走的一骑绝尘风流倜傥,京城的烂摊子以及影卫那边儿乱七八糟的信息可就都扔给了他。
眼下晋朝陡然有一种几年春草歇的日暮穷途之感,虽然说没有哪个皇朝能够存续个日久天长,但却没想到内忧外患来的这样突然。
边关的战报稀里哗啦,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总体在两相对垒地僵持,能打多久还要看老天爷具体想跟他们怎么玩耍。
朝廷六部和御史台因为军队粮饷开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竟然从动手儿发展到在御前脱鞋子互扔。张、吴两相为首冲上去拉架,差点儿被几位个人生活习惯堪忧的下属同僚熏个跟头,萧禹不在朝堂上都能想象出今上的脸会绿成什么样儿。
然而萧禹完全没有时间去同情皇上,秦风这孙子跑的马不停蹄,萧禹在京里四方奔走的也是马不停蹄,连喝口水的功夫有人在他耳朵边儿上汇报——每一件都不是小事,都得让他知道。
萧禹赤红着眼睛在军机处、兵部、户部、影卫、御林军等处连轴转了三天三夜,终于整个人都怒了,把桌上成堆的奏报一扒拉,随手指了个常年跟着他的影卫抱上:“走,跟本世子去肃亲王府。”
说完像个夜叉似得冲出了门儿,骑上马就跑了。
后面抱着东西的影卫欲哭无泪,只慢了这一会儿的时候开口,就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萧禹那点了尾巴毛儿的兔子一样,蹭蹭蹭地蹿出了视线。
宋国公府的小厮倒是看明白了这意思,奈何他们家世子爷跑的太快,腾云驾雾似得一溜儿青烟,只好一边儿在闹市纵马,追着萧禹一边喊:“爷!您快回来!二世子不在王府!哎哟我的爷!您慢点儿!”
……
宋国公世子与肃亲王府二世子之间的恩怨情仇转天就演绎出了十几个版本儿,龙阳之好情敌反目等等桥段不一而足。
这些千奇百怪的演绎里,数京城名嘴郭老板那段儿最上座儿,每说一次都能达到小相声园子场场爆满的优异效果。
绕着偌大的京城丢足了脸,萧禹终于面色不善地在早就被他接管了的正乙祠戏楼找到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听戏的二世子李明遥,劈头盖脸地把所有奏报往他脸上一糊,转身儿要了间厢房“砰”地一声关了门,倒头大睡。
秦风和李明远出京的时候,京中事物说好了是交给萧禹和李明遥共同操持,然而二世子李明遥天生是个躲懒耍滑的行家,李熹或者是李明远还在京里的话,他尚且有个畏惧,而如今这两位不在,二世子败家子儿的本质可真可假,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这些日子愣是没上去帮一指头。
如今被萧禹找上门儿,也只能自认理亏,忍痛告别了听得起劲儿的《武家坡》,摸摸鼻子夹上公文进了萧禹隔壁的厢房,开始处理桩桩件件的烂摊子。
萧禹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糟心又舒爽的捞了一时的好眠。
然而萧禹这一睡就做了个梦。
梦里居然是秦风那年刚回京城的时候,距现在也不过几年的光景。
那天萧禹不知为何出了趟门儿,回到宋国公府,就见府门口站着个青年,瘦削却挺拔,衣着素净却由内而外有一种优雅而飘然的贵气,仿佛不是红尘来客。
萧禹身在梦里,不知冬夏,不识冷暖。
那人回眸,朝他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我是已故平阳公主与长安侯独子,秦风,我要求见宋国公萧岿。”
平阳公主与长安侯之事过去了几十年,冷不丁有个人自称是他们俩的儿子,这实在有点儿匪夷所思。
萧禹也想不起来当初甚至是如今的梦里,他为什么都没将那人当成个脑子进水的疯子轰出去。
宋国公世子早年是个被宠坏的二愣子,闻言只是奇道:“你不是死了吗?”
“他们没杀死我。”秦风一笑,风风雨雨,心事天涯,“那女人那次没弄死我,我就不会给她下一次机会了。”
萧禹迷迷糊糊,心说什么男人女人死不死的,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在睡梦里弥漫。刚想追问,却见秦风的身影恍惚而去,他像去拦,却已经拦不到了,急的说不出话,整个人都陷在梦里不安稳。
然而下一个瞬间,萧禹差点儿连肠子都被压得吐出来。
萧禹猛地睁开眼睛,应目的却是肃亲王家二世子李明遥一张怎么看怎么像被铁锅烙出来的大脸。
此人正坐在萧禹的床边儿上捞着萧禹的衣襟上下晃,屁股还坐歪了一块儿——正好歪在了萧禹的肚子上。
宋国公世子没被满朝上下的破烂事儿累死,倒差点儿在京西风月之地被肃亲王家的二世子一屁股坐背过气去,这事儿怎么想都挺够死不瞑目的。
然而宋国公世子还没来得及张口怒陈自己的冤屈,已经被嗓门大手劲儿大的二世子吼炸在了耳边上。
“别睡了萧禹!你快醒醒,出大事儿了!”
李明遥的嗓子原本还好,如今不知怎么堪比破锣,扯起来嚷嚷威力极大,此子若是能跟肃亲王一起上战场,肯定天赋异禀勇冠三军。
萧禹晕晕乎乎挣扎着起身,妄图一脚把二世子的尊臀从肚子上踹下去。
李明遥挨了一脚仍然纹丝不动,山一样地一把将两本奏报扯到萧禹眼前:“刚来的奏报,最早派去江陵的影卫被杀,尸体被发现在江陵城外的山上!……影卫中有内鬼。”
萧禹瞬间醒了,抓过那本儿密报飞快的看完,愣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秦风身在江陵,天高皇帝远,只能依靠影卫传递消息,可是如果接到的消息和传出的消息都是被篡改过的,他又怎么全身而退?
萧禹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要炸了,一个猛子坐起身来,抬腿就要下床,却被李明遥一把拉住了:“还没完!”
二世子把另一封密报塞进萧禹的手里:“看看这个,是边关来的,虽然被他们分在了不急的那一类里,我却觉得怎么想怎么不安稳。”
萧禹被江陵之事原地炸成了个陀螺,正团团转的心忙,闻言心下一突,忙抓过那封奏报胡乱扫过,梦里真真假假神神鬼鬼的不祥预感轰然全部裂成了恍然的碎片。
李明遥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们看完,干脆把消息给他复述了一遍:“蛮人从不带女人出来打仗,这次却有个蛮人王族带了他的妃子出来,探子探了几次,竟然发现这个女人虽然上了些年纪,但竟然是个中原女子,而且没在军中待过几天,就不见了。”
萧禹的脸色已经有点儿难看。
“探子怀疑,此女已经进了中原……甚至,去了江陵。”
李明遥没注意到萧禹难看的脸色,呼了一口气,面色严肃地把话说完,一抬头,才看出萧禹的脸色里含着别的东西,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
“怎么了?”李明遥问,“你知道这个嫁给蛮族的女人是谁?”
萧禹嘴唇动了动,一时居然没说出话来——他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些错综复杂又经年累月的猜测,他不知道从何而说。
二世子倒是个急脾气,平日里虽然一怕他爹二怕他哥,然而在萧禹面前倒是冲锋陷阵十分的不怂,当即怒道:“究竟怎么回事?萧时文你倒是说话!”
萧禹被他吼了竟然也并不十分的有气性,木然了半晌,仿佛终于缕清了话头儿:“山河会……始现于我朝初年,严格来说,是我朝未立之时,而这些年,一直延续在民间,直到秦风流落江湖归来,我才知道这个组织已经扩张到了何等地步。他们会买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训练成戏子,替他们走南闯北的搜罗天下事,并且因为伶人身份特殊,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引起怀疑,因此上至京城,下至乡野,他们无处不在。”
李明遥皱着眉头听了一耳朵,又急着听下去却又敏锐地听出了弦外之音:“秦风……”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萧禹闻言就是一点头,自然而然的把话接了下去:“是,他被拐的那些年,曾经被关入山河会的暗堂,所以才会对山河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明遥一顿:“还有呢?”
萧禹心里越来越沉:“创山河会者,必是前朝余孽……”
李明遥听得心急,不客气道:“我知道,我和我哥也曾猜测过,这个人即使不是前朝那个废物皇帝的儿子,也是那个废物皇帝的孙子,也不看看他们那个鬼扯的皇朝已经僵透了,居然还做着上天摸月亮的春秋大梦!”
萧禹却打断他:“不是。”
李明遥冷不丁被他打断了,一头雾水:“不是?什么不是?”
“不是一个人。”萧禹皱起眉头,如坠冰窟地沉声道,“山川、河流……我们也许最开始的时候都想错了,没有人能一边儿在京中平稳着粉饰的乾坤,一边儿又联络着西北边儿那群贪婪有穷凶极恶的蛮子,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一个在京中潜伏多年,一个在蛮部部署数载,眼看里应外合的大戏就要开幕,却突然被秦风一下戳住了七寸,他们坐不住了。”
李明遥浑身一僵,面色终于也露出了些预见到祸事的惨白:“……江陵。”
萧禹点点头:“如果单是这样,你哥跟秦九还有可能全身而退,但如果不是,我怕……”
李明遥眉头皱死:“怕什么?”
萧禹抬步就往外走,李明遥赶紧跟上,却听他道:“进宫!若是让他们里应外合地先下了手,你哥跟秦风都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