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终于把蓝采说服也说烦了,蓝采一甩袖子站起来,长发披散如瀑,脸色映着烛火隐隐发青:“我歇息去了,你们自便,反正这小破楼子不会有人敢贸然闯进来,随便挑厢房睡吧,哪间都行。”
蓝采说完,完全没有当家作主占山为王的意思,径自下楼去了。
秦风早就习惯了蓝采的说风就是雨,咄咄逼人的够了,再逼也觉得没意思,见他要走也不拦他,笑着伸手捏了捏自己肩膀,抬着那双明艳动人的桃花眼去看李明远,唇角勾着,欲语还休。
李明远从方才起就憋着的那股子微妙的不爽终于从胸腔里移到了舌头尖儿上,攥着的手心松开又捏上,手掌掐过了力道的白痕之上泛起一点儿带着健康色泽的红。
秦风顺着他的手瞧过去,眼神儿低了一低,复又抬起:“世子爷想说什么?”
李明远嘴上有千万句话可以脱口而出,可是话到嘴边儿,无论哪一句都显得突兀,每一句都像沸腾的水底争先恐后涌出来的泡沫,还没等分清楚哪一个对哪一个,就突然而然的破了。
李明远哑然半晌,终于从这下不去手戳又稍纵即逝的泡沫里选出了最为安全的一个,开口道:“这个蓝采……他说的话,你信得过吗?”
秦风径自捏肩膀的手停了下来,含笑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特殊的温度:“世子爷指的是哪一部分,江陵城的?山河会的?还是他师父的?”
李明远:“……”
这几个问题万箭齐发,足够把世子爷戳成个筛子。
李明远还在犹豫先说哪一个为好,皱着眉头思考了一瞬,做了个艰难的抉择。
只可惜这抉择还没付诸言语,就被秦风一句话挥散成了天边的浮云。
秦风似笑非笑,语气坚定,声音很轻地道:“都信不过。”
李明远:“……”
那你还跟我说什么?
世子爷突然开始羡慕起蓝老板的口才和那能翻断房梁子的白眼儿。
然而这颇不靠谱的“羡慕”过后,世子爷才后知后觉的回过闷儿来,认真地去思考秦风所说的“都信不过”。
他慎之又慎地想了半天,什么都好像想明白了,什么都好像没想明白。
秦风下江南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手里眼线无数,上至官府,下至江湖,他显然已经从千条万绪的消息中拼凑出了最原本的真实,而他却依然有心情,气定神闲地听一个他信不过的蓝采讲戏说词一样的粉饰太平。
这中间的种种,蓝采知道多数,秦风知道最多而接近于全部,而唯独他李明远是个全然的局外人。
秦风嘴上对蓝采说着“信不过”,却心甘情愿地让李明远一个全然的局外人参与这扑朔迷离的其中,总感觉秦风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夹杂在一众玩耍为乐的微妙情绪之中。
世子爷想着想着,从原本的一头雾水疏忽转换成了且喜且忧。
被人无条件的信任是一件非常值得欢喜的事情,可是世子爷心中有一种隐隐的疑虑——这一切发生的太顺理成章又太命中注定了,从京城的事情一路发展到现在,无论哪一件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明远总觉得,他就像一根锋利的箭矢被搭上了义无反顾拉开的弓,开弓不回头,无论命中或落空,他都注定了要以身去劈开那渺然未知的前路。
箭是没有能力去选择立场的,开弓的人从伸手将他抽离箭筒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的锋利为谁而发。
很多人从箭筒之中选择这支箭时,都是无意之中的决定。
可秦风呢?他是不是也是无意的?
还是这箭筒之中,万箭齐发之痛也比不过那唯一一支利刃的一箭穿心?
这是个截然相反的选择,要么全心全意的信任,要么全心全意的利用。
然而,哪怕清醒睿智如装傻装出风格的世子爷,也思索不出来一种情形,能把这两种背道而驰的“全心全意”调和到居中。
恰在此时,秦风抬眼望来,李明远躲闪不及,猝然与他四目相接。
他那双桃花眼里有芳菲落尽后才终于盛开的迟来的红尘紫陌,红火的映衬着皆醉的世人,李明远被那双桃花眸看得一愣,冬寒风声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滴穿经年的三尺之冰。
李明远偏薄的刀削唇动了一动,话未出口,敲门声却在门外突然想响起。
“笃笃”两声敲碎了人间未尽的怅惘。
世子爷嘴里拌蒜,仿佛口舌之间含了热豆腐一样难受,吞不下去吐不出来,自暴自弃的觉得,还不如做个有金字招牌的哑巴。
秦风已经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别开了目光,对着门口扬声道:“进来。”
门一开一合,钻进来一个被秦风官方任命的“哑巴”。
皇帝手下最得力的影卫陈安是个赤子之臣,人品纯良不做作,十分不懂看人脸色以及溜须拍马,耿直的像厨房里的擀面杖一样一窍不通,即使这样,陈安甫一进门儿,就显而易见的发现了肃亲王世子的脸色不好看,好像是……吃多了噎着了那种。
然而一窍不通的擀面杖不是白像的,陈安只扫了世子爷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直接凑到秦风耳朵边儿言简意赅道:“查到了,是鄂州巡抚。”
陈安话音未落,敏锐地察觉到一束视线自另一侧破空而来,如泣如诉,眉头一皱回望过去,登时就愣了。
世子爷的表情已经从方才那吃多了撑的变成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哀怨地快要能够只用眼神儿就演绎出江陵另一段儿志怪传说。
陈安:“……”
在我不知道的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吗?这是控诉吧……
皇帝最得力的影卫突然毛骨悚然地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了……
秦风听到回报倒是点了点头,转过脸来对李明远笑道:“世子爷,在下记得,鄂州巡抚,似乎是蔡仁?”
当着陈安的面儿,李明远只得把那张幽怨的女鬼脸收回来,仍然发涩地死眉塌眼道:“是,蔡仁,字钰荣,先帝三十六年的进士,我当时听说这名字的时候还纳闷儿过,你说他爹怎么不给他取名儿叫菜心儿呢?”
陈安:“……”
感情人家爹给儿子起个名字也能犯到世子爷的忌讳……世子爷您是不是管的太宽了?
秦风却不太在意世子爷是否管天管地,单手撑住额头,悠然一笑:“世子爷可还记得,是从哪听得这名字的么?”
李明远一愣。
鄂州巡抚虽然地位比朝廷设立的九大总督要低上不少,但总体而言,也是封疆大吏中排的上号儿一个,朝廷里张、吴两相得门生姻亲半朝,门阀跟门阀之见扯着千丝万缕的亲戚朋友八拜之交,谁听过谁都不算稀奇。
要是严格去论从哪里听过这位“菜心儿”大人?
世子爷当真努力回忆了一下,奈何脑子太乱记忆太杂,京城那一亩三分地儿中林立的世家,盘根错节的三姑六婆,似乎哪一个都有联系,而具体跟哪一个有联系,原谅他实在是没想起来。
秦风抽回支着额头的手,直了直身子,宽宏大量地笑道:“世子爷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进江陵之前让陈安派遣人手先去探了些虚实,既然事发在江陵,肯定他们那些擦不干净的猫腻儿也在江陵,如此一查,果然……”
秦风的本意大约是想从世家门阀那沾亲带故一表三千里的关系中找点儿提示,瞧瞧隐藏在山河会背后混吃等死的那个幕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世子爷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了,用让旁人觉得莫名其妙的眼神儿瞪了陈安一眼,脸色发黑地对秦风尥蹶子道:“所以你早就算计好了来江陵参与这神神鬼鬼烂事儿,早就和记好了该对付谁该收拾谁?那你带本世子来做什么?”
李明远越说声调儿越高,说到最后,竟然还颇有点儿要脸红脖子粗地上去干仗的意思,那姿态活像个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炸了毛的斗鸡。
莫名被瞪了的陈安:“……”
陈安显然被这位爷突然尥的蹶子震得发蒙了。
唯有秦风如曾亲见泰山崩于前,只淡淡看他一眼,笑的让人一时咂摸不出滋味儿,说出来的话却分明不是象牙:“少在我这儿本世子来本世子去,论亲戚你得管我那去了的娘叫姑母,跟你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
李明远:“……”
他和秦风相识太早,重逢又太晚,李明远总是忘了,其实秦风也该算在自己家那曲里拐弯儿的三姑六婆中的一环,还是挺重要的一环。
世子爷骤然想起他前些日子里那爱答不理的劲儿,那点而突然而然、莫名其妙的气性,瞬间就像遭了冰雹的庄稼,蔫了。
秦风一句话把李明远这脱缰的野驴收拾成了顺毛儿驴,含笑侧眼静静打量了他片刻,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世子爷不是问在下带你来江陵做什么吗?没给世子爷安排尽兴是在下的失职,正好明天我准备去会会这鄂州巡抚,委屈世子爷先人尽其才地替在下探探路,蔡仁这厮最好南风狎戏子,据说还不喜欢阴柔秀美的那一款,世子爷这模样儿,恐怕正合适。”
李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