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恍恍惚惚映着竹影,冬天的天气,竹叶簌簌而响,江陵城外夜色寂静,与竹叶破碎的寒声遥相辉映。
珠帘玉楼空寂,天地徒留星河一点光辉。
秦风在青瓷小碗里添了又一杯茶,一转手递给了在一边儿忙着冒鸡皮疙瘩的李明远,行云流水一般地浅笑着缓解气氛道:“世子爷尝尝,这是江陵特产的南木茶,是明前最嫩的一波‘玉绿’,到现在虽然放的陈了些,风味还是有的。”
难得没被秦风嘲讽,还得他这样解围,李明远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是有点儿露怯,受宠若惊地接过了他白皙双指递过来的青瓷小碗儿,抿了一口,果然是清鲜醇爽的好茶。
蓝采这人从里到外的凉薄兼刻薄,最见不得有人在他眼前你侬我侬,吊着眼角儿看秦风倾身绕过他递茶,眼皮儿一掀,给了这两人掷地有声地一个“哼”。
世子爷被这一声“哼”地差点儿烫了舌头。
一行排三人实在不是什么能谈话的姿势,怎么调整视线都有一个太近一个太远,还有一个要被迫去瞧那千娇百媚的后脑勺儿。
然而蓝老板正忙着蔑视对他颇有意见的世子爷,世子爷正忙着顺他那被烫到的舌头勾起来的火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屁股底下生了根一样,偏要要跟这一亩三分的地界儿不死不休,都没有要挪一挪尊臀的意思。
秦风挽着衣袖提着下摆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动作轻缓而优雅,从上到下的闲适风流。
他一动,忙着互相丢眼刀子的两个人的眼神儿都停了,一个劲儿地跟着他动,两双眼睛四个孔儿,一直追到秦风在他们两人的对面儿惬意的坐下。
秦风被人瞧习惯了,同时忍受这两个人各异着的眼神儿也没有任何不适,竟然还能维持着淡淡的笑意,慵懒的调整了个惬意的姿势,眼神儿朝蓝采一递:“他们说见鬼了?这倒是个有趣儿的说辞,你信?”
蓝采托着腮侧过身来,对着秦风的方向做了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当然不信,我又不是那帮油脂糊了脑子的败家子儿,脑子是拧的眼睛也是瞎的,什么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就当真。“
秦风一点头儿:“你倒是比你那歧黄之术学傻了的官人聪明点儿。”
蓝采:“……你再说出‘官人’这两个字我就送你去见阎王。”
这人还真擅长让人炸毛,放眼天下,已经没有人比他这张嘴更讨人嫌了。
秦风完全拿蓝采的咬牙切齿声当锣鼓点儿听,带着飞扬神采的眉毛一挑,继续问道:“所以这江陵城里,就是被鬼吓得没了人?”
蓝采咬牙咬到一半儿,却不料秦风这厮脸皮堪比城墙,仍然有心思问东问西,当即阴阳怪气道:“秦九爷,您这么全局在握大张旗鼓的下了江南,不是早都闹明白谁在背后捣鬼了吗,还用我这江湖漂泊无根的浮萍来为您排忧解难么?”
世子爷盯着这千娇百媚的“浮萍”,盯出了一脸的难言之隐,却又似想到了别的,心里顿了一顿,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儿。
秦风却仍然能在他这阴阳怪气里笑的风淡云轻:“是啊,可是我就爱听你说。”
蓝采:“……”
蓝采被他的不要脸噎到了,一时犹豫着是拿刀砍死他比较快,还是放火烧了屋子大家干净。
蓝采顺了顺气儿,暂时压抑住回去找他们家官人……哦不,神医,要个方子干干脆脆把这姓秦的妖精毒成哑巴的冲动。
蓝采把原本盘在长凳上的两条长腿落了地,姿势正经的多,底气也足了好几分。
“你愿意听我可就说……”蓝采伸了伸盘着时有点儿发麻的长腿,嘶了一声气,“那几个败家子儿只是挨吓,而真正寻常人家才是遭殃。自从传说有戏台子的地方开始闹鬼,江陵城里就开始丢孩子,丢的都是三四岁还没懂事儿的小不点儿,城里人都疯了,问来问去地找,得到的答案都是这孩子前一天在城里路边儿的班台子听过戏……”
蓝采说到这儿,微微瞧了瞧秦风的脸色,见他并无异常,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家家户户都把自家的孩子锁在屋子里,可是根本没用,该丢还是丢,等到这城里的孩子丢无可丢,这江陵就突然冷了下来……此事从江陵起,一直蔓延到了整个儿江南。”
李明远在一边听得直皱眉,忍不住插嘴问道:“别的地方也在丢孩子?”
蓝采瞥他一眼,没有跟他顶针,摇摇头道:“没有,丢孩子的事只发生在江陵,其他的地方只是冷,常年不冰封的湖今年结了冰,往日能活下去的庄稼今年一夜之间都冻死了,江南人少备冬衣,这些日子,冻死的人不计其数,据我的探子回报,数目还在增加。”
李明远听闻不由自主地眼神沉了一沉,若有所思。
秦风却没将蓝采的长篇大论听进耳朵里,闲闲将被自己压皱了些许的衣袖叠平整,像个细致又讲究的世家公子,然而嘴上的问题,问的却敏锐又刁钻:“刘家村是怎么淹的?”
还没等蓝采说话,秦风已经又道:“别拿你忽悠朝廷的那套线报忽悠我,这里边儿与你们江湖有关的事情我一概不追究,现在恰逢冬季,不是汛期,他们再怎么装神弄鬼也不是真的鬼神,引不来天河三千……我只需要知道这事情具体是怎么回事儿。”
蓝采眼珠一转,叹了一口气,见瞒不下去了,才坦白道:“他们炸开了河坝,我去看过,原本固若金汤的河坝,被人用炸药炸开了一个缺口,江水不能被引流,全部倒灌回了江陵,现在不是汛期,所以只淹了城外,若是雨季,江陵城……恐怕已经不在了吧。”
秦风听的面无表情。
一个人的表情是多样的,欢喜为笑,悲伤当哭,也有极端一点儿的,喜极而泣,乐极生悲,总归是变化无穷的,可是看着秦风那三月桃花面一张的脸面无表情,饶是世子爷李明远这不惯看人脸色的大爷都觉得稀奇了——他从来没见过秦风有笑容以外的表情,这人连之前对他爱答不理的时候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看得人心里发毛。
一个从来不笑的人突然笑了,要么极乐,要么极悲,只有极端的情绪才会掀起他心底的波澜。
同理,一个一直在笑的人突然不笑了,那么只说明他心底收到了相当大的触动。结合这一路所见所闻,世子爷觉得,秦风只适合怒极而色变那一种。
如果说刚进江陵城的时候秦风只是神思恍惚,那现在,李明远基本已经确定,他真的动了气性。
这可是奇景,李明远心想。
秦风一贯见人三分笑,确实是在那风月场合里练就的独特迎来送往。
然而世子爷有一种与生俱来不作不死的贱人毛病,这种毛病体现在面对秦风的时候,就是明明知道秦风不高兴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却仍然想知道这人不高兴的时候会做出什么,简直像明知会被泼辣妇人打嘴巴还偏爱去撩的登徒子,暗戳戳的没安好心。
显然这奇景唬住的可不止世子爷一个人,刻薄又不饶人的蓝老板也见到了秦风这张没表情的脸,显而易见地开始心虚而外强中干,那双妩媚的吊梢眼虚晃了一下,仍然牙尖嘴利道:“我们想过阻止的!”
秦风面无表情地朝他看了过来。
蓝老板避开了秦风的眼神儿,扁了扁嘴,声音也降了好几个调儿:“没来得及……”
活该一贯尖酸刻薄气势压人的蓝老板此番遭白眼儿,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
世子爷在一旁装傻充楞地听了半天,心里早就描摹出了此事大概的意思,觉得自己终于是装不下去了,正色沉声道:“蓝老板可是拿我们当傻子了?我本就奇怪,江南有异,定然不会一帆风顺,您能让我们一路畅通无阻神不知鬼不觉的入江陵,显然在此已经是只手遮天的势力,却拦不住区区一个山河会?”
这句话问的太到点子上了。
以貌取人就是这点不好,很多人被外表所误,有些人被传言所迷,先入为主的拿世子爷这经年装傻的顽主当棒槌,却想不到这棒槌原本通了孔儿,有着别有洞天的七窍玲珑。
蓝采完全没想到他会发觉,被李明远骤然揭穿,伶牙俐齿都化作了诡辩,下意识反驳道:“什么山河会?”
李明远沉默不语,就这么看着他。
秦风顺着世子爷的目光瞧着蓝采,无表情的脸突然一笑——这一笑却比不笑还渗人,活像蜂蜜罐子后里晃晃的一把刀,甜过了头,只消一口就足够见血。
秦风顶着这把刀,比李明远还入木三分地向蓝采问道:“刘家村里有什么?”
蓝采更是愣住了,原本比花艳三分的脸上突然出现了迟疑,眼神儿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秦风却变得有几分毫无理由地咄咄逼人:“山河会不会无缘无故地炸开堤坝水淹刘家村,更何况这里是江陵,山河会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把地方选在这里。所以刘家村里究竟有什么?让他们不得不这样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