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行名义上的钦差是肃亲王世子李明远,然而所有人知情人都知道,实际掌握这件事情的,只有一个秦风。
对于秦风要下江南这件事,所有人都是从心底表示拒绝的。
头一个跳出来表示不同意的就是宋国公世子萧禹。
宋国公世子这些天来过的何止一个苦逼,蛮人入京那夜,萧禹好好的吃着国宴听着戏,突然就被秦风搞出的幺蛾子拖进了收拾不清的残局,无奈事出紧急,前面的铺垫和后面的筹谋无一不是需要秦风在暗中把握着进行。
萧禹憋了一肚子火儿,这一肚子火儿压着压着,就被接踵而来的各方麻烦压成了灰头土脸的憋屈,各大世家的胡言乱语,朝廷江湖的流言蜚语,甚至准确的前线战报,都要过萧禹的手才能传进京。
萧世子雷厉风行雷霆手段,当夜连忽悠带骗地压住了御林军,果断爽利地处理了蛮人那群狼子野心的东西,保证了再后来蛮子劫囚的时候,让他们除了带走人以外没在京城掀起任何风浪;布置精密一举端掉了山河会在京城的老窝儿,不声不响的接手了正乙祠那个情报窝,随后兢兢业业地暗中周旋了各大世家,安抚了他们惶恐的内心;最后又马不停蹄地控制了四处散播的荒谬留言,最终把这一切掌控在了有利于他们暗中行动的氛围之内。
宋国公世子的忙得夜不能寐,每每对镜观赏自己那被秦风摧残过的风霜面,都惶恐自己会华发早生、英年早逝。
这些天,萧禹的嗓子眼儿里一直顶着一口老血,只准备等忙完了那缠身的皇命,一闲下来就掐着时候去喷秦风一脸。
等到宋国公世子顶着那张英俊潇洒不再,又被苦大仇深的深重岁月蹉跎过的昨日黄花面去找秦风的时候,那嗓子眼儿里的一口老血终于喷出来了——只不过这次不是他自己想喷的,因为秦风告诉他,他要带着李明远下江南。
这是何等不负责任重色轻友(?)的决定啊!萧禹想,江南什么地方啊。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萧世子乃是纨绔中的文人,废物里的天才,正经的舞文弄墨也许只能达到一般水平,附庸风雅的功夫却是十成十。
论背诗,萧禹能背出三天三夜不重样儿的,无论哪一句都能数出江南十八个好儿。
把我丢在京城收拾烂摊子,你却跑去这好地方玩儿,人干事?!
宋国公世子满心悲愤地口沫横飞,你跑去玩儿就算了,居然都不带我一个!你对得起我们俩还穿肚兜兜的时候就心照不宣的情谊吗?你对得起我为你鞍前马后夙兴夜寐擦过的屁股吗?
宋国公世子说的声泪俱下,讲到激动之处还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鼻涕泡,全然不顾秦风被他嫌弃恶心的直躲,就一把抓过他的肩状似癫狂地开始摇,用力之大,仿佛遭遇了全天下最令人发指的背叛。
面对宋国公世子的跳脚儿,秦九爷只说了两句话就震住了丢人丢到姥姥家的宋国公世子。
第一句话是:“把你的鼻涕擦擦你脏到我了。”
第二句话是:“我们最先绕道江陵,你还去吗?”
萧禹在听到鼻涕的时候还要一梗脖子上去理论,等到听到第二句话,尤其“江陵”两个字,瞬间萎了。
萧世子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全部的抗议,已然被迫安静如鸡。
在旁目睹了全程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本来对萧禹的遭遇深表同情,本想声泪俱下地一起冲上去和萧世子称道个难兄难弟。
然而这种冲动止于萧世子开始哭诉他和秦风那与“擦屁股”有关的交情,甚至在萧禹动手动脚的时候,已经转变成了微妙的不爽。
等到秦风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世子爷已经异常冷静地看着被花样嫌弃的萧禹,内心给出了一句尤为中肯的评价:该。
只不过,秦风的第二句话来的如此猝不及防,没等到李明远对萧禹的遭遇表示任何的幸灾乐祸,反而被秦风一句话勾起了别的好奇心。
江陵?
江陵有什么不能说也不能看的事情发生过吗?
李明远默不作声地看了萧禹半晌,本来准备等萧世子给个答案。
然而萧禹自从听到这两个字以后,就像锯嘴儿的葫芦精附身了一样,乖乖的变成了安静如鸡岁月静好的美男子。
世子爷看着安静美男子,由衷地感慨道,要你何用?!
既然萧禹哑巴了,这个答案只能从秦风的嘴里找了,然而秦风只是似笑非笑又心照不宣地拍了拍萧禹的肩膀,话头一转,就给宋国公世子安排了一群足以让他被/操/练得更加哭爹喊娘的闲事儿,颇有一种“我出门儿了你好好看家”的意思。
因着秦风这一拍,世子爷那微妙的不爽瞬间变成了极大的不爽,然而他光忙着不爽了,江陵怎么回事儿,已经被秦风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想问已然是错失了时机。
世子爷那时候在秦风面前还小心翼翼地心虚着,虽然到现在这心绪也不见得少了多少,也总归比还没出京的时候来的淡,等到一队车马终于走到看得见城墙上经年累月风雨雕琢出来的“江陵”两字,终于把那从京城里带出来的问题问出了口:“江陵有什么?为何你一说江陵,萧禹就不来了。”
马蹄扬起的轻尘在江南湿润的天气里如带着水汽的烟雾,李明远看到坐骑的缰绳在秦风手里紧了又松,不惊不慌的桃花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鸿照影,仿佛蒙尘的旧时光。
马蹄“哒哒”的声音轻缓而带着纷至沓来的逼近之感,李明远不知为何,心情也随着秦风的手紧了又松,这才终于等到了秦风悠然马上的笑言:“世子爷难得来一趟江陵,了若指掌就没有意思了,自己看自己听,就会瞧出更多的意思,听到更多的声音。”
秦风一笑璀然,李明远从来没听过谁能把“我不告诉你”说的这么委婉动听。
秦风不说他也没办法,只好昂首阔步,和秦风一道纵马入了江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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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是东南重镇,建城于纪山之南,即使在寒冷的冬日,夕阳之下,日暮之间,巴路回看犹在云间,数座山峰本该依旧色青似染。
可是等到李明远入城下马,想要回望那冬日青山之景时,只看到了红黄相间的荒茫之色,不由一愣。
秦风也牵着马,摸了摸那骏马亮丽的鬃毛,侧目见世子爷正疑惑的看那身后将隐于夜幕的山色,牵着马向前走两步:“江陵城暖,不似京城四季分明,此地一年的时候里,都至少有三季是春天的。”
江陵自古是个富庶之地,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是个滋润养人的好地方。
可是如今……
李明远皱了皱眉,依旧不依不饶地将目光落在那色彩诡异的山峰之间:“那里……”
秦风只顺着李明远的目光看了一眼,目光清凉,桃花眼里笑意难得一见地露出寒凉:“都枯死了,就这一个月的事。”
他语气淡淡,谈论的仿佛是无伤大雅又并不相关的琐事。
可李明远愣是从这中间听出了一种带着疏离情绪的凉薄。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天地万物皆有魂灵,山水松柏,都是一个地方灵气的明证,若是一个地方的气数相近,此地的其他生灵总是先降异兆的。
世子爷的心不禁沉了几分,平时那神神叨叨二百五的劲头仿佛也随着那枯山死水一同沉寂了,连往城里赶路时都难得成了个有嘴当摆设的哑巴。
然而越往城里走,世子爷就越沉默一分。
走过两条长街直奔城中客栈之前,世子爷那原本英挺若剑锋的眉已经几乎皱成了一个疙瘩。
李明远不耐烦热闹,从前在京中稀里糊涂地当着肃亲王世子混日子的时候,就是京中纨绔里难得的正人君子,听戏唱曲儿一概不凑,欺男霸女从来没有,看着二世子李明遥去那灯红酒绿地败坏德行,世子爷能堵着王府的门儿对着他弟弟连请三天的家法。
世子爷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朵奇葩,遇上秦风之前,外人总觉得肃亲王世子爷清心寡欲得披上道袍就是个牛鼻子,剃光了毛儿就能装庙里的老僧,与神佛的缘分十分深厚。
神佛缘份深厚的世子爷原本应该十分待见清净的地界,然而如今他身在冬日万物凋零的江陵,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地方不是不清净,而是太清静了。
他们这样装扮成外乡伶人的一行人,足够包揽梨园行里的生旦净末丑,俏的俏,帅的帅,身后的几个影卫哪怕刻意掩藏都带着一股子不寻常的英气,却竟然没有人欣赏……
他们走过的据说是江陵城原本最繁华的两条街,暮色未合的时候,竟然在这街上,没见到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