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眉目含笑,温文尔雅。
薄太后说高肃是北疆最厉害的将军,也是陛下唯一能依仗的将军。
云瑶面带微笑,淡然以处之。
薄太后说高肃没有姊妹,于是陛下想要择一位宗女下嫁。
她依旧面带微笑,淡然处之。
薄太后拧着眉头,道:“但不知为何,他忽然声称自己有了一位妻子,虽然远在北疆,但却是跟了他三四年的。阿嫣,你说这事儿可怪,陛下昨日才透过口风,要择一位宗女嫁与他,北疆便忽然冒出一位将军夫人来。怪哉、怪哉……”
云瑶笑不出来了。
她微微低垂着头,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表情有点僵硬:“太后此言差矣。将军在北疆辗转数年,又在北疆行了冠礼,为何不能娶妻生子?”
薄太后道:“你不明白的。”她停了停,才又续道:“先前我与陛下在代郡时,从未听说过他有妻有子的传闻,陛下甫一登基,他便完婚了。实在是有些违背常例。”
云瑶笑笑,虽然有些僵硬,但还是替高肃圆了这个谎:“我听闻吕后当政时,将军曾因父之过,被连坐并罚。直到最近二三年,才从一介小卒升为校尉、郎将,将匈奴人远逐于代郡之外。假如他当真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发妻,从将军获罪时便一直跟着他,也不无道理。”
薄太后一愣,许久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但凡汉军军卒者,在北疆边地呆个三两年,也算不上是什么奇事。假如当真有那么一位女子,从一开始便跟着他,默默地跟了三四个年头,也并非是不可能。
云瑶低着头,轻抚着袖摆上的暗金色纹路,缓缓说道:“假如当真有那么一位女子,与他青梅竹马,而且在北疆跟了他数年……”她的语速很缓慢,因为需要在脑海里虚构一个完整的谎言,每一个细节都要无懈可击。薄太后活了数十年,想要瞒骗过她,绝非易事。
薄太后听到一半,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沉默良久,最终深深地一声叹息。
云瑶知道,薄太后已经相信她了。
她的那些“假如”,八分真两分假。薄太后相信了那八分真,多半不会再怀疑那两分假。
只要薄太后相信,事情便好办了。无他,刘恒是个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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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等到第三日,云瑶便在宫侍们的陪同下,前往上林苑狩猎。
哦不,纠正一下,是“看看大汉儿郎们狩猎”。
车队浩浩荡荡地从汉宫出发,穿过街道,比起当年吕后祭祀,也不逞多让。云瑶朝左右望了一眼,这回随行的除了皇后和太后之外,还有一些贴身服侍的宫女,加上一些路上要用的物件,最紧要的是,护送她们出行的将士,数量比平时多了一倍。
明眼人都看出不对劲来了。
云瑶暗暗地叹口气,想起刚刚卜算出的卦象。
临出宫之前,她为了万无一失,先是用铜钱占卜了一次,又用龟甲卜算过未来的吉凶。铜钱占卜出来的结果是有惊无险,龟甲经过烈火炙烤之后,烟雾里呈现出来的场景,令她大吃一惊。
她们离开之后,汉宫里发生了一场政/变。
政/变的规模不大,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但她们不能再回宫了。在预言里,车马和仪仗拐了个方向,前往甘泉宫。直到刘恒真正稳住局势后,才派人去甘泉宫,将太后和皇后都接回来。
云瑶懂了。
她们这些女眷,留在宫里多半是累赘。
刘恒早就知道宫里会出事,因此便将她们全都送走了。
至于她们到底是在上林苑还是在甘泉宫,其实问题都不大。但因为甘泉宫更远、更清幽,刘恒最终还是选择了甘泉宫。至于上林苑……那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云瑶从回忆里醒过神来,望着越来越近的上林苑,神情一阵恍惚。
车马缓缓地停在了上林苑前,有宫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一左一右地扶着她的胳膊,跟在薄太后和窦皇后的身后,朝上林苑里走去。她的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两位太后和一位皇后,被宦官们引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兴致勃勃地观景。
是真的观景,这里只有树林、湖泊、长廊、水榭……
人呢?
没有人。
狩猎的猎手们早就撒丫子跑远了。皇后和太后们来到这里,纯粹是为了观景而已。
薄太后兴致勃勃地与窦皇后谈天,窦皇后小心翼翼地对答,语气温婉,梨涡浅现。云瑶在旁边听了片刻,都是些高门侯府里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便失去了兴致。
她唤了一位宫侍替自己揉肩,又举袖遮挡住并不刺眼的阳光,叹气。
身体越来越差了,恐怕不止严重的低血糖,还有严重的低血压。
云瑶捏捏眉心,指尖一下一下地揉着太阳穴。宫侍揉肩的水准很高,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旁边的薄太后瞥了她一眼,招来一位太医,给云瑶诊脉。
太医认真地诊了一会儿,给薄太后的答复是:云瑶的身体确实不大好。嗜睡。
薄太后轻轻唔了一声,道:“把肩舆抬过来,扶她到屋里小憩一会儿罢。”
于是云瑶迷迷糊糊地,被抬到了上林苑的一间小屋子里。
这间小屋子清静、幽深、无人打扰……
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去处。
于是云瑶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感觉到有人坐在自己身旁,将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自己额头上。他的长指插.进她的发间,一下一下地梳拢着。
那人的气息温暖且又熟悉,即便是在梦里,也绝不会忘记。
她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侧过头,将面颊贴在他的手掌上。她的面颊有些冰凉,摩挲着他微烫的微烫的掌心,不知不觉便有些热了。
他的动作一滞,缓缓俯下.身,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唇齿间满是温暖缱绻的气息,还有令人安心的味道。她微微睁开眼睛,恰好望见他微颤的长睫毛,禁不住轻轻唔了一声,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高肃低叹一声,移到她的耳旁,责备道:“怎么这样不顾惜自己?”
她眨眨眼,不明白他指的是何意。
高肃无奈地笑笑,侧躺在她的身旁,一手揽着她的腰,长指轻抚着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地。她被他弄得有些困顿了,埋首在他的颈侧,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他忽然低声道:“阿瑶。”
她轻轻唔了一声,糯糯的,相当绵软。
他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些,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她的面容。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身体比前几世都要脆弱。据太医们说,她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也经不起大漠风沙。
这可怎生是好……
高肃侧过头,紧紧贴着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能离开太久。阿瑶,你们很快便会送往甘泉宫,在那里小住半月后归来。在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一大片密林。”
云瑶一怔,瞬间便想起了当初的卦辞。
她微微撑起身子,凝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要带我走么?”
他们的距离不过三寸,彼此之间呼吸可闻,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错过。高肃温柔地替她拢好长发,缓缓地,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假如把握得当的话,她会永远消失在汉宫里。
“我不允。”她望着高肃的眼睛,一字字轻声道,“你可知道护送我前行的,到底有多少人?你可知道长安城有多少人认识我,一旦事情败露,你……”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
指腹的薄茧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酥酥的,有些麻。
“阿瑶。”他有些无奈,“我知道你身边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他们的布防。将你带走并非临时起意,我不会惊动任何人。至于将来——将来的事情,我会一步步地去应对。”
她握住他的食指,轻声道:“你可知道,一旦我失踪,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我知道。”
“你可知道,这世上认识张嫣的人数不胜数?即便一个背影,也能认出我来?”
“……我知道。”
“你可知道自己要冒多大的风险?”
“……我知道。但是阿瑶,我忍受不了。”他有些烦躁的移开视线,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这些日子我反复在想,要是这一世你我终将隔阂,我又该如何自处。这几日的烦乱,比我一辈子加起来都要多。比起你我一世隔阂,我宁可铤.而走险。”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眼里隐隐有些血丝。
很显然,这些日子他睡得并不安稳。
她愣愣地望了他片刻,许久之后,才伸出手,轻轻环保住了他的腰。
他亦伸臂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缓缓道:“至少要让我尝试一次。阿瑶,至少让我尝试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瞒骗多久,但三五年之后,‘青梅竹马的妻子’必定会败露。”
她闷闷的哼了一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阿瑶,你可知道我在代郡,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日日地数着归期,靠着你我在代郡的那些回忆,一日日地捱下去。北疆苦寒,你又远在长安,唯一的慰藉,便是终有一日能再与你想见。”
他用力地拥紧她,下巴摩挲着她的面颊,声音低沉且沙哑。
“至少给我一个期盼罢,阿瑶。我不想连唯一的期盼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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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走了。
跟他来时一样,翻窗走的。
云瑶仰躺在榻上,望着冰凉冰凉的帐顶,发呆。
她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一句话,“至少给我一个期盼罢”。无奈,痛苦,甚至带着一点儿绝望,直直戳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撕扯着,有些疼。
他要她给他一个期盼,那谁来给她一个期盼?
他们的未来,可是一片灰暗哪……
云瑶瞪着帐顶,从怀里取出那片冰凉的龟甲,举到眼前细看。
龟甲碧绿,上面一道道龟裂的繁复花纹,仿佛是在嘲弄她的无措。
长恭,长恭……
他要让她怎么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