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肃在她怀里,沉沉地应了一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车厢前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人,手里拿着明亮的火把,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地照了出来。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府丞身上。
这位新进来的府丞微微弓着身子,脸上带着些谄媚的笑,道:“大王请吧。”
高肃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你自去罢。”
虽然那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但总好过先前那位,被安插在府里监视他的钉子。
高肃起身下了马车,又将云瑶也抱了下来,与她一同朝王府里走去。一路上小厮们都恭敬地低着头,表情沉默,也不再像上次那样神态各异了……云瑶偷偷算了一卦,这回的卦象依然是中吉。
看样子,他在去北地之前,已经将府里都清了一遍。
高肃与她一同走回到府里,又用了些膳食,才略略开口问道:“这半年,你过得可好?”
云瑶停下箸,笑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将上回在城南郊外的事情,细细地同高肃说了。那天高肃和斛律光一齐离开邺城,宫侍便将她带回了皇宫里,而且还特意嘱咐,连衣帽鞋袜都不要带进来,昭仪娘子自会替王妃准备齐整的。
高肃沉声道:“想必是陛下的吩咐。”
云瑶笑道:“我猜想也是。”既然是要将她带到宫里,作为人质软禁起来,那自然要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摘干净了,才能住到宫里。这半年来她留在昭仪娘子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时时刻刻跟着两个宫侍,连如厕时身边都跟着人,睡觉时屋里也留着两个宫侍,简直是时时事事都在监视。
不过除了人身禁锢,怕她忽然逃了之外,平时里倒也是锦衣玉食地好好供着,不曾有过怠慢。
除了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忽然脑子抽风,跑到昭仪殿里警告她去了。
其实有很多事情,云瑶都不必说得这样仔细的。但她担心朝中局势芜杂,要是不小心遗漏了某处,会给兰陵王带来一些不必要的无妄之灾,便事无巨细地都说了。
高肃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一直都不曾插话。
直到云瑶再次说起太子高纬,又犹犹豫豫地说道,她担心高纬会对他不利,高肃才温和地笑笑,道:“无事,我早已将兵权鱼符都交出去了。”就算高纬再怎么忌惮他,也捏不住他的把柄。
云瑶问他:“那要是边关战事再起,太子强行要你执鱼符出战呢?”
高肃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才道:“顺其自然罢。”
————————
第二天,宫里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帝禅位了。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为何皇帝会忽然在盛年时禅位太子,但这位皇帝做事一向古怪,就算是忽然披着道袍跑到深山里去炼丹,想来朝臣们也会安然接受的。但太子登基大典在即,高肃带她回兰陵郡的想法,便只能暂时搁置了。
又过了些时间,段韶将军忽然从前线来报,说是战事吃紧,请兰陵王前往增援。
战报传到邺城的时候,兰陵王正抱着他的王妃,在梧桐树下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他用的是小篆,而且字字都劲瘦峭挺,如崖上青松一般。
云瑶两眼一抹黑,指着上边的墨团道:“我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前些天兰陵王因为太子登基的事情,日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一时间无暇顾及到她,直到今天早上醒来,才发现她在对照碑帖,艰难地认字。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的王妃自小习楷书、隶书,对小篆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基本属于文盲范畴。
所以兰陵王便趁着闲暇,来教自己的王妃识字了。
听到王妃之言后,高肃不由闷闷地笑了两声,正色道:“慢慢学罢。”
他拨开她的长发,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吻。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肩膀上,带起一些微微的战栗。云瑶按住他的手,接过那支染了半寸墨的长锋狼毫,抖抖地照着写了几个字。其实她真不是文盲,但在现代还有谁会去修习小篆啊,习的大多都是楷书或是宋体。就连高肃惯用的行书,她看着都有些吃力,现在……唉……
她照着高肃写过的痕迹,一笔一划地描摹完那九个字,依然两眼一抹黑地问道:“大王刚刚写的是诗,还是曲?”除了那个怪模怪样的言字,她能隐隐猜出来之外,其他的真是一个都不认得。
他在她耳畔低低笑出声来:“你猜。”
——但是我猜不出来啊,坏心眼的家伙。
云瑶怏怏地执笔,像是要从记忆里搜寻出相似的字句来,但是依然无功而返。她听见高肃在耳旁低低说道:“莫要唤我‘大王’。阿瑶,唤我长恭。”长恭是他的字。
云瑶一顿,依言唤道:“长恭。”
长恭二字想必是高湛所起,要让兰陵王时时谨记自己的位置,不要逾越了。她想到这里,声音不知不觉又黯淡了几分,指着宣纸上的那几个字问道:“不知长恭方才所写……”
他执起她的手,指腹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掌心,低低吟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大约唯有携手二字,才能配得上她这份心意罢。
兰陵王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又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回云瑶倒是勉强能看懂两个字,但整个儿来说,是两眼一抹黑。高肃在她耳旁低低笑出声来,又握着她的手,在那两句话旁边,用整齐的楷书重写了一遍。
——噢、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云瑶暗暗点头。假如他要用诗经来教自己习字,那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为现在还没有百家姓,就连启蒙用的千字文,也仅仅是在南朝一带流传,还没有传到北齐来。
直到很久之后,院外才有个小厮战战兢兢道:“大、大王,段将军派人过来了。”
也不知道那小厮在外面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高肃放开云瑶,起身走到小厮旁边,低问道:“何事?”隐隐有些薄怒。
小厮战战兢兢地道:“宫里传旨,让大王速速进宫一趟,说是段将军那里撑不住了,要让大王还有斛律将军前往增援。而且还说,自从大王还朝之后,西面已经连破五座城池了!”
西面,指的是宇文觉、宇文扈一支的皇室,国号周。
前些日子兰陵王辗转北方四郡,又亲自到西线教训了他们一番。等到大雪封山时,才和斛律光一起被匆匆召回,说是皇帝快要不行了。但他们回到邺城一看,皇帝明明还好得很,不过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想要禅位于太子罢了。
如今太子登基,朝中政权一度更迭,他就更加不敢执掌帅印了。
小厮从怀里取出一封手书,递到高肃手里。手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张狂肆意,确实像是新皇高纬的笔迹。高纬让他快些进宫,商讨对敌之策,但却并未言说,是否要让他亲自带兵出征。
高肃看完那封手书,沉吟片刻,吩咐道:“备马,我到宫里去看看。”
此时云瑶也已经听到了动静,将纸笔搁下,走到前头问道:“怎么了?是出事儿了么?”
高肃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温言道:“无妨,不过是要进宫一趟。”
云瑶轻轻噢了一声,便没有再追问下去。等高肃高肃离开之后,她才走回到院子里,收拾了那些纸笔,腾出一小片空地来。随后她翻出十五枚五帝钱(伪),口中吟诵着玄奥的字句,又以一种极古怪的姿态,将铜钱一一抛掷在了地上。
其位高,高不胜寒。
其势危,危危欲坠。
她连起三卦,卦卦都是一样的爻辞,刹那间感到遍体生寒,连高肃悄然离去都忘记了。
高不胜寒、危危欲坠……再联系到前日高纬的那些话,还有史书上白纸黑字记载的那些言辞,即便再是懵懂,她也已经能猜测到了:高纬容不下高肃,日后那位鸩杀高肃的皇帝,多半就是高纬。
云瑶心里一惊,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但高肃已经策马走远,再也追不上了。
她担心高肃,便分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一路追了过去。这回她没有在阳光下显出身形,而是像一缕透明的雾气一般,一路飘到了北齐皇宫前。她想直接和高肃说话,但因为自己本体还留在王府里,又不能过分轻举妄动,便唯有焦急地在皇宫面前游荡,寻找合适的时机。
片刻之后,高肃和一位年纪颇长的将军,一左一右地策马前来。
那位将军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正是当日在皇宫前,与高肃一同前来的斛律将军,斛律光。
如果这位斛律将军也在,那她就更不能去找高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