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博陵王道,“叔父家里的美酒佳肴,太子可尽情享用,无需像宫里那样拘束;还有歌姬乐娘、丝竹靡靡之声,自然都要按照太子的喜好来。叔父这是家宴,而非陛下往日的国宴,太子喜欢什么,叔父自然要给太子一一备足。”
高纬哈哈笑道:“那要是孤仍旧不满意,叔父待要如何?”
博陵王脸色一霎间变得煞白,但又不好当场发作,便硬邦邦地说道:“要是太子仍旧不满意,叔父便舍去这张老脸,亲自给太子陪酒助兴可好?”要是太子敢应下,他非要揍他不可。
高纬斜睨他一眼,指着兰陵王道:“我也不用歌姬美妾,也不用叔父舍下老脸,替我斟酒助乐。听说堂兄在军中威名赫赫,一身枪法令敌军闻风丧胆,不如趁着今日,让孤见识见识可好?”
博陵王一愣:“这……”他望着兰陵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高纬续道:“孤也不用堂兄在这里演练枪法,那样太过败兴了。既然是要陪酒助兴,那还是舞剑为上。堂兄枪法了得,想来剑术也颇为高超,在这靡靡丝竹之音里,更加能让人兴奋哪。”他言罢,又轻轻拍了拍巴掌,道:“奏乐!”
外间的乐师歌姬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听见里边人传唤,便齐齐地带了琴箫乐器进来。但他们刚一进门,便愣住了:诸王和王妃全都站在堂下,没有入席,唯有太子一人坐在主位上,斜睨着兰陵王,眼里透着几分不屑的冷笑。
高纬又道:“奏乐!”
乐师们战战兢兢地看了博陵王一眼,见博陵王微微点头,才小心翼翼地绕过诸王,来到帘子后边坐下,有些敲起了编钟、还有些弹琴吹笙,合奏起了一首郑曲。这首曲子是乐府里有名的靡靡之音,但因为乐师们战战兢兢的,所以奏出来的郑曲,也是忽高忽低、音律不齐,毫无靡靡之色。
高纬听了片刻,忍不住呯地一声拍在案几上,骂道:“连奏乐都不会,要你们这些废物来何用?”言罢大步走到一位乐师跟前,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乐师被他打得摔倒在地上,磕到了案几,霎时间额角血流如注。周围的歌姬们都被吓傻了,一个个缩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高纬皱眉道:“晦气。”便让人将乐师带下去了。
随后他走到那架空的琴面前,随意拨弄了两下,又兰陵王点点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兰陵王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动作,唯有一张青铜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青芒。
高纬又斜了兰陵王一眼,望着左右笑道:“听闻堂兄身姿修长,音容皆美,却为何要遮掩在一张面具之下?快快除去面具,褪去宽袍大袖,到堂中舞一场剑,让我等瞧一瞧罢。”
他这番话,竟是将兰陵王当成伎子伶人一样在戏弄了。
堂里的诸王和王妃们都惊呆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连博陵王都忘了生气,眼神一瞥,在兰陵王身上转了两转,表情又是愤怒,又是幸灾乐祸,整张脸像是扭曲了起来。
兰陵王缓缓抬起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他戴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表情,只能隐隐感觉到沉郁的目光。
高纬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便斜靠在柱子上不动了,真像是在欣赏剑舞一般。
“他、他怎么能这样……”博陵王妃喃喃道,“这是在羞辱兰陵王啊。”
博陵王横过来一眼,博陵王妃便垂下头去,诺诺地不再说话了。
高纬仍在拍案大笑。什么威震三军的兰陵王、敌军闻风丧胆的当朝大将,还不是要乖乖地站在堂下给他舞剑?至于刚刚的戏弄之言,是否会让一位大将军寒心这种事情,他压根儿就没想过。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将佩剑抽出了一寸。
博陵王、冯翊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幸灾乐祸之意。
冯翊王悄声道:“那可是真正的佩剑哪。”
博陵王亦压低了声音:“是啊,要是‘不小心’伤到了太子……”
冯翊王摇头道:“兄长言重了,长恭这孩子一向小心谨慎。”
博陵王瞥他一眼:“蠢。”
冯翊王一脸愕然:“???”
博陵王冷笑道:“太子说他行刺,不刺也是刺。”
冯翊王悟了,喃喃道:“原来不过是在太子一念之间……”
博陵王又瞥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冯翊王摇了摇头,亦不再说话了。
周围的诸王、王妃们三三两两地起身入席,乐师歌姬们也重新开始奏曲。高纬接连点了五首郑曲,一首比一首绵软,一首比一首靡丽,然后斜斜地望着兰陵王,像是在嘲讽,孤倒要看看,在这种绵软靡丽的郑曲里,你要怎样舞剑,才能不损你兰陵王的赫赫威名。
平时在军中,舞剑助兴之事也会偶尔为之,但乐师所奏的,从来都是铿锵激昂的战乐,从来没有人敢在将军舞剑时奏郑曲的。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彻头彻尾的取笑和羞辱。
兰陵王紧紧捏着剑柄,指间隐隐有些泛白。
高纬指着他脸上的青铜面具道:“怎么还不摘下来?刚好堂兄弟们都在场,恰好可以让大家都看看,堂兄这位传言中音容皆美的兰陵王,是否比得上周围的歌姬美貌?哈、哈哈。”
兰陵王闭了闭眼睛,缓缓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具。
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又拍手嘻嘻笑道:“你是太子么?”
兰陵王动作一滞,微微侧过头,看见他的王妃不知何时,已经挣开了身边的两位粗壮丫鬟,笑嘻嘻地朝太子走去。一身奢靡的王妃服色穿在她身上,稍稍有些违和,但却掩不住她清丽的音色。
他看见自己的王妃走到堂前,微微仰头看着太子,一副天真且痴傻的模样。
一种细微且尖锐的疼痛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钝钝的,磨得他生疼。
他知道自己的王妃并非天生痴傻,也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做。
但正因为这样,才会感觉到痛楚。
一种钝钝的、无可遏止的痛楚。
兰陵王上前两步,想要拉住他的王妃。但这番举动落在他人眼里,却更加成了王妃痴傻的证明。博陵王、冯翊王一左一右地按住他,他便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王妃,走到了太子跟前。
他的王妃歪头看着太子,嘻嘻笑道:“我不认得你啊。”
高纬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他看看左右,挥手道:“哪里来的疯妇,还不快些把她拖将下去,难道要让孤亲自动手不成?”一副既惊且怒的模样。
云瑶心里暗暗咋舌,却依然拍手笑道:“你是太子么?”
高纬被她激怒了,当真一脚踹了过来。云瑶险险地避开他,又故意装作痴傻的样子,嘻嘻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太子呢。大家都说,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是明君贤君,对么?”
言罢一偏头,果然像个十足十的傻子。
高纬连连拍案不止,惊怒道:“来人,来人!将她拖将下去斩了,看她还敢不敢这般无礼!”
周围的奴仆们围拢上来,但都碍于王妃的身份,不敢过分造次,云瑶巧妙地避开了两位奴仆,又说了些古里古怪的疯话,惹得高纬又惊又怒,恨不得亲自动手,将她一剑斩杀了。忽然南阳王附在高纬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高纬先是一呆,紧接着表情一阵抽搐,连连狂笑不止,刚刚那种惊怒的表情,全都变成了幸灾乐祸的惊喜:“这、这位便是兰陵王妃么?孤的嫂嫂?”
云瑶依然嘻嘻笑着,歪头看着高纬,傻傻问道:“你是太子么?”
高纬拍案狂笑不止:“对对,孤是太子,孤正是大齐太子。”言罢他走到云瑶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越看越觉得这位嫂嫂顺眼,仿佛刚才的疯傻之言,不过是为了给他助兴,逗他开心,才故意耍的乐子。云瑶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看,全无寻常女子的畏惧和退避。
——看吧看吧,最好把刚刚的事情全都忘光了才好。
云瑶一面腹诽,一面歪头看着高纬,又说了两句疯疯傻傻的话。忽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瞥到了堂下的兰陵王,兰陵王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按着,右手按在剑柄上,眼神里满是痛苦晦暗之色。
——回来。兰陵王无声地说道。
云瑶别开目光,专注哄好眼前这位大齐太子。刚刚博陵王和冯翊王的话,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要是这位太子一言不合,胡搅蛮缠颠倒是非,治兰陵王一个行刺之罪,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两且她不舍得兰陵王除衣舞剑,不舍得他受到这般的屈辱。
高纬围着云瑶转了好几圈,直到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够了,才笑着上前,拍拍兰陵王的肩膀,和蔼道:“堂兄艳福不浅。”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室内人人皆知高纬是在说反话,便都别过头去,肩膀连连抽搐不止。
兰陵王紧紧捏着案角,将佩剑一点点地送还回去。经过云瑶这样一打岔,他自然也就不用再舞剑了,因为高纬已经找到了新的乐趣,正在围着他的王妃打转。周围的乐师们奏起了靡靡的郑曲,所有人都迷醉在了丝竹弦乐之音里,没有人再留意到他的异状。
舞姬们在场中翩翩起舞,大红的裙裾拖曳在地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琼浆酒液在金樽里泛起微澜,澄红的色泽让人食欲大增,稍稍抿上一口,便会在酒香里沉沉地迷醉过去。兰陵王僵直着身子,被博陵王和冯翊王一左一右按在席间,眼神晦暗且悲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