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
“死弘昼,把画还给我!”
承欢在后面追,弘昼边跑边回头做鬼脸:“就不给你,就不给你!”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跑进了正大光明殿。
有了柱子、家具的阻挡,弘昼如鱼得水,更是毫无顾忌,承欢追得 气喘吁吁,仍没追到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忽地冲着弘昼背后惊叫:
“皇伯伯。”
弘昼最怕皇阿玛,吓得一个激灵,立即跪倒。
承欢笑着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画稿,站在弘昼前面,得意扬扬地笑 道:“乖昼儿,再磕几个头,我就恕你无罪。”
弘昼看自己被捉弄了,立即涨红着脸,跳起来去打承欢,承欢溜的一 下就跑掉了,边跑边叫:“我都让你别跪了,你偏要给我行大礼,我有什 么办法?”
两人正笑闹,咣当一声,正大光明殿里用来插长春蕊的青瓷瓶摔到地 上,承欢和弘昼都安静了,面面相觑。打碎东西并不是什么大事,两人自小 就是闯祸精,可此时才想起先前已经被警告过不许进入正大光明殿戏耍。
承欢立即说:“不是我打的,是你打的。”
“不是我打的,是你碰倒的。”
两个人互相推诿,吵得不可开交。弘昼突然说道:“这个殿只有逢年 过节、接见外国使臣时,皇阿玛才来,我们偷偷地把碎片扔掉,神不知鬼 不觉,到时候有人问起时,我们就说不知道……”
承欢小声说:“皇伯伯来了。”
弘昼以为承欢又吓唬她,嬉皮笑脸地学着承欢的声音说道:“皇伯伯来了,好可怕呀!”
承欢揪住他的手,强拖着他下跪,弘昼这才看到雍正就站在正大光明殿的门口,身侧立着弘历和高无庸。
雍正看着地上的狼藉,淡淡问道:“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高无庸仔细想了想,回道:“秉皇上,不算两人偷喝酒烧了屋子那次,第十九个器皿。”
弘昼磕了个头,不敢说话。承欢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是我打的,不关弘昼哥哥的事。”
弘昼却立即说:“是我碰倒的,不关承欢的事。”
“到底是谁?”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我!”说完了,又彼此瞪着,像一对斗鸡。
雍正蹙着眉,刚想说话,一阵风过,将承欢掉到地上的画纸吹到了雍正脚边。
雍正垂目看了一眼,高无庸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立即弯身捡起,却在看清楚画上的人物时,迟疑着不敢递出,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双手捧着奉给雍正,只脸色有些发白。
雍正面无表情地淡淡看了一眼,随手将画纸掩入袖中,转身而去,吩咐弘历道:“你来处理。”
高无庸立即跟上,听到身后又传来争吵声。
“弘历哥哥,不是我打的,是弘昼做的。”
“四哥,我向你发誓,真的是承欢打的。”
“明明是你,你干吗要陷害我?大丈夫敢做不敢当。”
“我只知道君子要实话实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
“如果你不抢我的炭笔素描图,我怎么会跑到这里?”
“你不好好弹筝,跟着那几个洋和尚学什么西洋画,我看看又怎么了?”……
高无庸担了心事,可雍正一切如常,不但没有丝毫恍惚懈怠,反倒比往常更勤勉,披衣坐于炕上,一直阅览奏折到深夜。
高无庸提醒了两次:“皇上,夜深了。”雍正却没有反应,他只能闭 嘴,打起精神伺候。
承欢抱着小琉璃灯进来,几个太监想请安,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坐 到炕上,蜷在雍正膝旁,静看着雍正写字,安静得如一只猫般。
雍正唇畔含了一丝笑,一手放在承欢背上,一手仍在运笔疾书。
一会儿后,他放下毛笔,问道:“怎么还没有睡?”
“皇伯伯也没有睡。”
雍正示意高无庸把奏章都收起来,高无庸如释重负,立即照办。
雍正拿了件自己的外袍,盖到承欢身上,问道:“怎么了?”
“皇伯伯,我真的是十三王爷和王妃的亲生女儿吗?”
“承欢!”
雍正对承欢向来溺爱,此时却面容冷峻,承欢不敢再说,委屈又不甘 地低下了头。
雍正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我每年十二月份祭奠的是谁。”
雍正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不过亦不想逼问她,只语声柔和地说道:
“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是你阿玛的亲生女儿,你阿玛其实心里最疼你,有 些事情,你如今不懂,将来就会明白。”
承欢问道:“弘历哥哥说我的名字是皇爷爷所赐,皇爷爷为什么要叫 我承欢?”
雍正慢慢说道:“她希望你能孝顺父母,承欢膝下。”
承欢俯在雍正膝头,眼中隐有泪光,和白天的活泼无忧判若两人。雍 正轻抚着承欢的头,凝视着桌上跳跃的红烛怔怔出神。
很久后,雍正以为承欢已经睡着,正想命人送她回屋,承欢却突然小 声地说:“我好想姑姑。”
雍正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才缓缓放到她头上,淡淡说道:“朕命人 送你回去安歇。”
承欢已经走到门口,雍正突然叫住她,把她的画纸还给她,承欢咬了 咬唇说:“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张,皇伯伯如果想要,可以留着。”
雍正说道:“不用了。”
承欢看到雍正冷漠的样子,心下失望,恭敬地拿回画纸,转身出了门。
皇伯伯也记不得姑姑了吗?
宫里隐有传闻说姑姑是皇伯伯的女人,可又有人说姑姑是十四叔的福晋。姑姑究竟是谁?每年十二月磕头祭奠的人究竟是谁?她究竟是谁的女儿?脑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却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
小时候的记忆模糊纷乱,很多事情,连她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起先,她还想问明白,可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不是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就是说她记错了。如今,她已经放弃询问别人,只想从皇伯伯这里试探出答案。
承欢回到寝殿,命丫头退下,刚拉开被子,想要睡下,一个僵尸猛地从被子下面坐起,双手卡向她的脖子,她惊得连退了几大步,才勉强站稳。弘昼看承欢终于被他吓到,得意地大笑起来:“哦,胆小鬼,胆小鬼!”
惊吓中,承欢心里积聚的泪意化作眼泪坠下。
弘昼呆住,在他心中,承欢从来不知忧愁,能令皇阿玛展颜而笑,能令所有人开心,是所有人的忘忧果。
他忙赔礼道歉,承欢擦去了眼泪,强笑道:“我没事,就是突然被吓住了,你这僵尸倒扮得挺像的,下次教我,我去吓唬弘历哥哥。”弘昼看似糊涂,实际比常人更敏慧,明知承欢说了假话,却顺水推舟,笑道:“好啊,明儿我们一起去吓他。”
承欢说道:“你赶紧回去吧,这么晚了,若让别人看到,又是一桩麻烦事。”
弘昼笑嘻嘻地说道:“好妹妹,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咱俩挑僻静处,没人能发现。”
承欢心里憋闷,正睡不着,于是拉上帐子,营造了一副她已歇息的假象。她懒得穿外衣,随手拿了件白色织锦披风,就和弘昼从窗口翻了出去。两人不敢打灯笼,不过所幸月色明亮,就着月色散步,倒别有一番趣味。不过,若落在外人眼里,定不会如此想,一个白衣少女,长发披垂,一个黑衣僵尸,脸色煞白,活脱脱黑白无常夜巡图。
两人不敢走正路,专拣僻静处,不曾想这里竟然也有太监把守,一个照面间,两人吓得刚想逃,那个老太监却脸色发青,眼睛凸出,身子晃了两晃,晕了过去。
弘昼和承欢彼此对望一眼,不禁都笑起来,弘昼窃笑道:“看着吧, 明儿个又该说宫里闹鬼了。”
承欢只觉眼前的荒凉院落似曾熟悉,不禁拉着弘昼的手,悄悄走了过 去,看到门口有太监守着,竟然是高无庸。两人不敢再往前,心里却越发 纳闷,转回来,四处转了一圈,看到院墙边的大树,都有了主意,悄悄攀 上树,竟然看到雍正独自一人,静坐在屋中。
弘昼惊骇得手发颤,差点儿就要掉下去,反倒承欢很镇静地扶住他, 躲在枝叶间安静地偷窥着。
一灯如豆,光映寒壁,雍正拥衾侧坐于案前,似在看什么文稿,却半 晌不翻页。
夜凉风急,卷起地上的落花残蕊,一团团、一阵阵,送入帷幕。
天上一轮皓月映得旧竹帘子发白,像罩了一层寒霜,衬得那飞上竹帘 的残红犹如啼血。
雍正却不言不动,似已神游天外,任那半卷的竹帘打得门框噼啪作响。
良久后,高无庸提着灯笼进来,雍正打开箱笼,亲手收拾好东西,锁 上屋门,在高无庸的服侍下离去。
朦胧灯火中,弘昼第一次发现皇阿玛的身子很瘦削单薄,似有不能承受 之重,平日里,被他威严所慑,下意识地就认定了他严酷强壮、无所不能。
弘昼呆看了良久,直到那点昏黄的灯影消逝于黑暗中,忽然间,往日 里对皇阿玛的怨愤就淡了一些。
他回头看见承欢呆呆的,不禁摇了她一下,小声说道:“我们翻进 去,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承欢第一次没有附和他的鬼点子,手脚并用,溜下树,说道:“我不 想看,我要回去睡觉了。”
弘昼无可奈何,也滑下了树,却边走边频频回头,承欢忽地站定,说 道:“弘昼哥哥,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不要去打扰皇伯伯。”
其实弘昼虽然调皮,可一向畏惧雍正,他再好奇,若没有承欢做垫 背,也绝不敢去偷看。可承欢没有说“不要去偷看”,说的是“不要去打 扰”,弘昼眼前浮现着刚才的一窗明月满帘霜、人倚孤灯映寒壁的景象, 心中莫名地一悸,收起了调皮好奇的心思,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 的。”